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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聆将三炷香插在香灰之中,灰黄的烟雾缓慢地腾起来,他望向那挂在殿中央的庄严道像,长白宗请的是全天下最好的画师,画像上是真武大帝降妖伏魔的场景。昏沉沉的黑暗中,这画像上真武大帝的一双眼像是黑夜乍亮的闪电,这画像的寓意便是:新春雷鸣,天神降临人间,世间的妖魔魍魉全都无所遁形。
夜里淅淅沥沥地下了雨,天上在打雷,山道上有成股的泥水哗哗往下淌,吴聆出门前带了把伞。
他走进那间狭小的牢狱时,吕仙朝正在低头呕血,地上一滩又一滩的鲜艳血迹。有时连吴聆都觉得,吕仙朝能活到今日有些不可思议。煞气早就已经将这个人的身体与神志都彻底摧毁了,若是挖出吕仙朝的五脏肺腑,就能看见掏出来的东西像是被火烧穿的炭,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筛孔。今夜吕仙朝不知为何又忽然清醒了过来,这种情况放在人间又被叫做回光返照。
吴聆将伞收了放在了一旁。听见动静,吕仙朝抬起一双凝着血块的眼睛望向他,黑暗而狭小的屋子里只有那扇窗户照进一点外面的光,甚至照不清两人的面孔。
“外面下雨了?”吕仙朝眯了眯眼睛。
“下了有一会儿了,你没有听见吗?”吴聆将窗户打开,雨吹了进来,很快便打湿了地板。
吕仙朝抬头借着光打量着吴聆,窗外树叶沙沙地响,黑影绰绰,像是无数的鬼魂。他又问道:“我去过玄武了?”
“去过了,你见到了陶泽,他被你的样子吓着了。”吴聆回他。
吕仙朝是真的撑到了尽头,连动一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然而从吴聆走进这屋子的第一刻起,他的视线就一直在吴聆身上,这需要耗费他大量的精气神。“你赢了。”他望着吴聆,竟是轻笑了起来,道:“你真够狠的,杀了吴地的修士,杀了画屏乡的百姓,杀了我姐,杀了孟长青,知道这些事的人都死光了,如今我也要死了,再也没有人知道你做了什么。”
吴聆没有说话。刚刚那雨下得有些大,他虽然撑着伞,但仍是有些淋湿了,身上好似有一块块暗斑。
吕仙朝似乎在自言自语,声音低得吓人,“等我死后,你就可以继续当你的长白大师兄,以后说不定还要当长白的掌门,多好啊,享受万人敬仰,还会载入道史名扬后世,恭喜啊。”吕仙朝抬起头问他,“你赢了,你不快活吗?你为什么不笑?快笑啊。孟长青死了,我也要死了,你赢了,你赢了啊!”
吴聆依旧没说话,窗外的雨打在树叶上,溅出无数的水珠,一道雷电正好劈过,照亮了吕仙朝满是血污与泪水的脸。佛说,这人世间一切的事情都是苦的,做人本身就是入恶三道,要历尽磨难才能脱离这苦难的轮回。
吴聆问他:“你今夜为何要见我?”
吕仙朝吐掉了嘴里的血,靠在了墙壁上,“这世上没有公道,你这种人偏能够活着,以后还要享受人间的香火供奉,我杀不了你,我也没办法求老天爷杀了你,我就是想在临死前看看你,我想把你这张脸记住,就如果真有下辈子,”他说着话仔细地打量着吴聆,咧嘴笑道:“有下辈子,我也想做你这样的人,想杀谁就杀谁,到时候我还过来找你,你等着我,你等着我啊。”
吴聆道:“可惜这世上没有轮回,你连鬼都做不了。”
吕仙朝看了吴聆很久,终于他低低地笑了起来,逐渐变成了大笑,血水顺着他开裂的嘴角淌下来,“吴聆,我诅咒你。”
吴聆低身望着他的脸。
吕仙朝的嘴里全是涌出来的血,他不仅人像是鬼,声音更像是地狱里发出来的。“吴聆,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一辈子当不了人也做不了鬼,你永生永世都是个魔物,记住,你永远别当人,永远不要有人的感情,一旦你有了,千刀万剐痛心而死,你会遭受到那些比那些死在你手上的人千倍万倍的痛苦,让你下辈子下下辈子永永远远都不想再当人。我诅咒你,我用我的命诅咒你,你记住,哪怕我死了,你也要记住,我诅咒过你。”
吕仙朝几乎是一字一句说的,他的眼睛里有某种奇异的光芒闪烁着,像是毒蛇的芯子,又像是某些火焰,他的生命之火忽然间燃烧了起来,让他整个人焕然新生。
吴聆这才发现,地上那一滩滩的鲜艳血迹似乎有异,那血迹被杂乱地覆盖在长白镇压吕仙朝的阵法之下,很难分辨出形状,直到这一刻,那些血忽然全都开始发出耀眼而刺目的红色,一直延伸到他的脚下。他望向吕仙朝,吕仙朝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如果不是还能认出人的形状,几乎让人觉得那就是一滩脓血化开了。
屋子里忽然传出一阵狂乱的笑声,吕仙朝伏在地上大笑了起来,那笑声穿过雨夜和长廊,甚至一直传到了外面守夜的弟子耳中。几个长白弟子面面相觑,没有做声,电闪雷鸣,狂风呼啸而过。
屋子里吕仙朝还在笑个不停,一股说不上来的邪门。吴聆没什么反应,他望着疯癫无状的吕仙朝,眼中没有恼怒也没有不屑,他慢慢地走了过去,踏过地上的血迹,一直走到了吕仙朝的跟前。
吕仙朝停下了发疯,用一种穷极恶毒的眼神盯着他。
吴聆仔细地打量了吕仙朝很久,他伸出手去,扼住了吕仙朝的脖颈,“然后呢?”他低声问吕仙朝,手中慢慢地用力。
痛苦的呜咽声响了起来,吕仙朝开始剧烈地挣扎。“你……你!”他只发得出这一个字节的声音,脸因为窒息而呈现紫红色,他忽然艰难地裂开嘴,死到临头仍是对着吴聆露出了一个笑容。
吴聆看着那个笑容,忽然,宿命的轨迹似乎沿着那怪异的弧度轻轻地拐了下。
砰的一声。门口传来了一道声响,听上去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混着瓷器碎裂的声响,在雨夜里格外清晰。两个人全都听见了那一声,吴聆松开了手,吕仙朝砰一声摔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疯狂喘气咳嗽,下一刻,吴聆挥手一道剑气直接扫开了门。
门外,一个木质的食盒摔在了地上,粥洒了一地,吴喜道穿着一身绯红色的道袍,右手拿着把伞,模样愣愣的,也不知是在门口站了多久了。
吴聆的眼神忽然动了下。
吕仙朝也咳嗽着抬头看去,眼睛里全是血,当看清门口的吴喜道时,他明显愣了下,他猛地冲着吴喜道吼道:“跑啊!”刚一吼完,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用力拽住了吴聆的腿,同一时刻,精魂混着血喷了出来,“快跑!”
吴喜道被吕仙朝那一声吼得抖了下,下意识往后退,却被摔在地上的食盒绊倒,她摔在地上剧烈地颤抖起来,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吴聆,“来人……来人!”她忽然吼了起来,抽出剑就是一道剑气放了出去,滂沱大雨中剑气呼啸声霎时间绽开,守在鲸海阁以及鲸海崖的上百名长白弟子同时听见了那一道剑啸声。
在门口守着的几个弟子离得最近,他们从听见那笑声时就惴惴不安,此时听见声音,立刻朝那间屋子飞奔而去。
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吴聆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只是望着从地上拼命爬起来的吴喜道,吴喜道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吴聆没有理会拼命拽着他的吕仙朝,朝着吴喜道慢慢地走了过去,“你听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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