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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朱厚照自觉已然礼贤下士到了极致,谁知月池不仅不感激涕零,而且连一点其他的表示都没有。他忍着气,强笑道:“怎么,欢喜傻了?”
&esp;&esp;月池想挤出一点眼泪,可对着他,实在是挤不出。朱厚照忍了又忍,亦实在没忍住,当即赏了她一个暴栗:“你那是什么表情,不准笑了!孤看看你就是骨头轻,非要人骂你才开心!”
&esp;&esp;月池笑得花枝乱颤,她终于明白他这是为什么来了。同样的事,弘治帝做起来就是如沐春风,让人心中感念,可换成这位爷,就同张飞披儒袍一样,怎么看怎么不像样。
&esp;&esp;她笑了半晌方道:“太子爷,您下次对着李阁老等人,可千万别这样。这后劲大,容易上头。”
&esp;&esp;朱厚照被她大剌剌地揭穿,脸顷刻如红布一般,他恼羞成怒就要拂袖而去,却被月池拉住:“是臣失言,臣失言,您请坐,请坐。”
&esp;&esp;她面上犹带着笑意,瞧着白里透红。这种皮肤,正是时下男子所称颂的一种,好多人在脸上扑了好几层香粉,都不像她这么看起来舒服。他疑惑地看向月池,问道:“你、你是不是用了面药?用得哪种?”
&esp;&esp;拜贞筠所赐,月池自然知道面药实际就是面霜,《四时纂要》中说:七月七日取乌鸡血,和三月桃花末,涂面及身,二三日后,光白如素。她忙应道:“正是,就是养颜膏。殿下难不成也用吗?”
&esp;&esp;朱厚照哼道:“孤自有宫廷密方,何须这些。”他嘴上这么说,心底却道:“还以为书上是夸张,未曾想真有此奇效,回宫之后也要试试,不过不需李越这么白,一点男子的英武气都无。难怪自己有时想赐他宫女,他总是以貌丑拒绝,他这种模样,看得上总不能是庸脂俗粉。”
&esp;&esp;就在朱厚照忍不住来回打量她之际,月池已按捺不住问道:“不知那些流民,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esp;&esp;朱厚照的面色一肃,适才心中的天马行空消失殆尽,他只说了一个字:“杀。”
&esp;&esp;圣人教化堪良知
&esp;&esp;心存大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esp;&esp;月池发现,她竟然对这个回答丝毫不意外,这的确是皇太子一贯的作风。她又问道:“那么,其余潜逃的数万漕军又该如何处置?”
&esp;&esp;她以为这个问题会让他为难,会让他升起一星半点的怜悯之意,他能杀了这十几个人,可那流窜在外的数万漕军,他总不能全部杀光。她就能以此劝他,网开一面。
&esp;&esp;然而,让月池万万没想到的是,朱厚照毫不犹豫地回答:“孤已向父皇请旨,另选能将任漕运总兵官,来此整顿,贪官污吏当杀则杀。潜逃漕军如无触犯其他刑律,既往不咎。若已触犯刑罚,主动投案自首者,罪减一等且不牵连其家人。”
&esp;&esp;一提漕运总兵官,月池便明了他打得是什么主意。景泰年间,黄河多次决口,漕运堵塞不行。而因英宗土木堡被俘,遭受一场浩劫的京城却急需南方的粮草。当时的漕运总兵官徐泰对此束手无策,景帝无奈之下,派右金都御史王竑总督漕运,一改大明开国以来以武将督漕的旧例,正式确立了文官总督漕运制度。
&esp;&esp;自此,漕运一项从此便由文武两主,虽然漕运总兵官的品秩高于总漕御史,可有明一代,武将哪里能与文官抗衡,渐渐职权旁移,便成不可逆转的事实。可现如今,太子爷有意打压文官,收回一定的职权,自然要借着军士的苦楚,顺势恢复总兵官的地位。
&esp;&esp;可是,月池不解道:“您既然有心加恩漕军,为何单单将这十余人排除在外,何不对他们也罪减一等?”
&esp;&esp;朱厚照道:“要怪只能怪他们命不好,如这里住得是一般举子,孤只会廷杖三十,发配边疆。如住得是官员,也最多廷杖五十,再没为奴籍。可偏偏,这里住得是孤。”
&esp;&esp;月池心神一震,只听他道:“如果只因身受苦楚,行刺太子也可免除死罪,那天下的亡命之徒,岂非群起而上。此例不可开,天家的权威,不容丝毫亵渎。他们必须死。”
&esp;&esp;月池辩解道:“可不知者不罪……”
&esp;&esp;朱厚照打断道:“正因如此,孤才赏他们全尸,而不是刮上三千六百刀,再满门抄斩。孤还会允他们尸身还乡,免除其家的债务。如此,兼顾律法与人情,相信他们自己知道,也会感恩戴德到极致,不会有丝毫的怨言,更遑论他人。”
&esp;&esp;月池一时张口结舌,她半晌方道:“陛下临走前召臣至乾清宫,言说您为政敢杀伐,却少仁厚,更乏爱民之心。万岁希望您能多一些悲悯之情。”
&esp;&esp;朱厚照闻言讶异地挑挑眉:“原来如此,孤就说父皇怎么那么好说话。可李越,你要知道,即便是父皇遇到了这样的事,他也绝不会留这些人一命。我们爱民是为了获得民的忠心,而不是拆自己的台。”
&esp;&esp;月池哑口无言,此刻她竟然连一句反驳之语都说不出。弘治帝对自己儿子的了解明显不足,而她时至今日也才发现,她根本没有读懂朱厚照。他看得太透了,儒家道德背后的利益交换,在他眼中无处遁形。
&esp;&esp;弘治帝所担忧的,他为争权夺利引起民愤之事,根本不会发生,或者即便发生,他也能够将其控制在不影响他统治的势态范围内。只要有助于他大权独揽,他不介意施惠天下臣民,而只要不干扰他的权力,百姓是苦是乐,亦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esp;&esp;比起三年前的直来直去,他变得更加可怕,因为他除了会运用权力,还学会了伪善。这是她教他的,她用孟子的话,点醒了他。而她本应在朱厚照益发优待她时就该发现这点,如果是一个普通读书人,现下只怕已愿意为了他抛头颅,洒热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esp;&esp;可惜,她已经见过天堂的光明,地狱里的这点小恩小惠,无法让她舍弃自身的独立人格。她一直以自己的清醒为傲,可事到如今,她却开始怀疑,特别是现在,朱厚照不虞地问她:“你是谁?”
&esp;&esp;月池略带茫然地看着他,她只能干巴巴地回答:“我是李越。”
&esp;&esp;朱厚照又问:“你是民,还是官,你是上,还是下?回话!”
&esp;&esp;月池默了默:“……我是官。”
&esp;&esp;“你还知道你自己是官呐。”朱厚照哼了一声,“可孤怎么瞧着,你的行事章法,同庶民没有两样。”
&esp;&esp;月池叹道:“可当官不是为了替百姓谋福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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