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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叁刻,雨初歇,天不见一丝亮。监门校卫刚点完人,收起竹笔,群臣正聚集在太极宫南门外,个个氅衣紧裹,静候鸣鞭、开宫门。
天冷天热上朝都难熬,尤其是家离皇城远的小官,天不亮起,打着火把紧赶慢赶跑来集合。可当今圣人的勤政,大小朝会,风雨无阻,她们也只得有苦往肚里咽。
不知因何事,城门迟迟不开。
一干人耐心等到五更五时,快天明,往常百官已入朝齐呼万岁时,面前的朱漆大门依旧未开,倒出来了个宣旨的女官,大意是圣人积劳成疾,故此取消今日朝会。
听此言,候了足足半个时辰的朝臣们一哄而散。
排在最前的沉念安略显诧异,拦住出来的女官问了几句,方才去寻自家车马。刚登上,女婢赶忙递来雪豹皮作的毛毯,盖在她的膝头。
“您怎么回来了?”女婢塞着御寒的毛毯,亲亲热热地问。
“圣人有疾,刚派女官出来告假。”沉念安道。
说罢,她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忽而抬头,微笑着问起自家女婢。“你觉得圣人是真病,还是假病?”
女婢听自家夫人这般问,不敢答,娇娇行了个礼道:“婢子愚钝,这生病还能是作假?”
“谁知道呢……唉。”沉念安好似回忆起什么,轻声感慨了句。“连病了、疼了都要被怀疑真假,何尝不是一种可悲。”
话刚出口,沉念安便回过神,失言般抬起皲裂的手掩了掩唇,无奈地长吁一声,道:“只求这皇城能少一些风浪。叁位宰相,一位下狱,一位探亲,留我一个。再出事,我怕是要折寿。”
女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指尖抚平松软的毛皮毯子。
伴随一声嘹亮的嘶鸣,驾车的娘子牵动缰绳,朝侍中府奔去。
天渐明,禁庭内,值班的侍从们轻手轻脚地撤走檐下高悬的宫灯。殿外,医师、主药、针师、按摩师扎在一块儿站着,互相掩护,帮彼此遮点清晨的寒风。
夜里事出突然,侍中省遣来的侍从们径直纵马闯了太医署的门,惊得上下百来人,连带西厢房内的医学生,全醒了。太医令见那七八个侍从骑马闯入,本恼火,预备去太常寺告状,跟着一听圣人突发恶疾,打了个寒颤,立刻拉上四科的医师,策马入宫。
问症把脉、施针煎药,只见太医令与医博士们行色匆匆地出入,直至五更天色微微泛白。
过不久,钟鼓声响。殿内的太医提着裙摆,趋步走出,内侍总管慢半步亲送。
“还望总管大人多多费心,”太医令两肩向前稍倾,近似躬身那般,同长庚道。“像这样,叁更眠五更起,再好的身体都能被耗疲了,何况陛下先天不足,内气不稳。”
长庚拱手行了个礼,应下,继而命殿内侍从去送医师们上马回太医署。转身折回殿内,他梅枝般的食指挑开帘幕,低低弯着腰,无声地流入内寝。
陆重霜正与早起赶来的葶花闲谈,脸色依旧白得骇人,长庚听她淡然地同葶花道:“我的身子我清楚。我是习武的,再坏能坏到哪儿去……大不了,撑过不惑之年,我便去死。”
葶花皱眉,语调极快地反驳:“您不许胡说,圣人您千岁万岁。”
她睡醒,听底下女官窃窃传半夜太医署来了好多人,察觉出事情不对,才抱着裙摆,一路狂奔而来。眼下见圣人这般泰然自若地说去死,心里敲小鼓似的,七上八下。
“您少与婢子开玩笑,婢子开不得玩笑。这天下苍生全指望您教化,您若去了,婢子定然拔刀自刎,随您进皇陵。”她说着,替她塞了塞被角。
长庚倒上一杯温热的石蜜水,走进去,双手奉到陆重霜唇边。她瞥他,笑了下,就着他的手,慢慢啜饮干净。
葶花眼角的余光扫过长庚,面色不善。
“还难受吗?”长庚抽出锦帕,轻轻擦过她沾水的唇角。“太医嘱托您要多加休息,天色尚早,您要不多睡会儿。”
陆重霜看看长庚,又看看突然安静下来的葶花,笑了声。
“葶花,你传我旨意至中书门下——朕昨夜病发突然,所以不能相见,故罢朝十日,若有事,传诸宰相。”陆重霜对葶花说完,又看向长庚,吩咐道。“长庚,你先送她出去,我小憩一会儿。”
葶花起身行礼,与长庚一同退离。出了门,她冷淡地发出一声哼音,同长庚道:“长庚总管,昨夜那么大的事,你倒好,瞒我到今早。未免太不把我这女官长放眼里了!”
“倘若那会儿值夜的是你,你会头一个来告诉我?”长庚在门口站定,面庞微低,幽暗的目光阴恻恻瞧着她。“葶花,看在你辅佐主人那么久的情分上,我提醒你一句。你与帝君的关系,未免有些过分亲热。”
“是我心向着帝君、向着夏家,不忠于陛下了,还是你嫉妒帝君位置,恨自己是个断子绝孙的阉人了?长庚,你心里清楚。”葶花目光分毫不避。“也劳烦你记清自己的位置,你就是个阉人,此生担不了公子这称谓,不说帝君,就连出身良民的南山公子,都比你个下半截残废的奴,高贵千万倍。”
长庚气急反笑,妖狐般的阴魅面庞腻着那皮笑肉不笑的姿态,抬手,作揖道:“女官长慢走,长庚不送了。”
语罢,不欢而散。
寝殿内,陆重霜躺下,预备小睡一会儿。她胸口还有些说不出的闷,像叁伏天的蒸炉。她辗转反侧许久,数着自己紊乱的心跳,直至第八十四下,才隐约萌发睡意。又有雨声袭来,是夜里的那场雨还没下干净?风刮了起来,呼呼声穿堂而过。
清晨初明的天暗了,淡灰的云影遮住白昼温柔的双眸。
陆重霜觉出一双微凉的手抚过她的面颊,分不清是梦是真。她想睁眼,却感到有什么坚硬且冰冷的东西紧紧束缚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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