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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石树木垒植完毕,便须在山峰瀑池间营建亭台馆阁。去年年底,梁师成召集黄岐、云戴、李度三人,命他们各自谋划布局,分别交出一纸艮岳楼台图稿,一起上呈官家,由官家从中选定最优者,再动工营建。
黄岐出身于一个小木匠之家,全凭自己多年精勤,才挣到如今的地位。这一次图稿若是能被官家选中,则一生荣耀到顶、圆满至极。只是,云戴和李度两人均非俗手,必定也一样全力争逐,黄岐并没有十成胜算。
这几个月来,黄岐一边苦心谋划图稿,一边不住盘算这个疑虑。说起来,当今官家酷好风雅,崇奉奢丽。这些年宫中翻新营建殿阁,比较图稿时,半数以上都选用了黄岐的图样,云戴和李度远远不及。这回营造艮岳,朝廷更是不惜物力,穷极华奢,殿阁楼台自然也该务求富丽雍雅。黄岐自忖,胜算应该仍高过那两人。
不过,其中有个隐忧。黄岐去那两峰上下遍览过后,见它全然依照自然山水营造,即便奇险诡秀之处,也是依势造景,几乎看不出人工斧凿。人在那峰岭池谷间行走,苍苍茂茂、郁郁秀秀,如同移步换踪于泰岳、嵩山、庐岭、峨眉之中。这里若仍照皇城规格营造楼台殿阁,难免会有些突兀不合,而且,官家虽爱精雅,却非一味堆金砌玉,相反,他博览文墨,书画双绝,于典正精雅之外,更求自然韵致。翰林画师画花鸟,个个都须精求是否合于时辰、节候、天气、物理,些微差错,官家均能一眼看出。艮岳的楼台馆阁自然也得尽力与这山水景致相合。这一门,黄岐向来没有深研过。
技艺一行,初学时,如同撒种种苗,随处皆可,任何一门都易入手。等学到深处,便成了大树,根深难移,不再是人习艺,而是艺使人。就如人说话口音,一旦养成,再难更改。若想另换门径,千难万难。何况这回图稿,时限极短,仓促间哪里能迅即学到?
而云戴,本就精于山水园林造景,最擅楼台亭轩与花木水石之呼应掩映。李度则一向心无成见、因势赋形,见了艮岳奇峰秀谷,自然能生出许多佳构妙思。对此,黄岐不能不忧虑。
好在年初,一桩事牵扯了李度的心思。工部编订《百工谱》,李度被邀去参议。听到《百工谱》,黄富贵自然也难免心动,但李度是官户出身,其父李诫又曾奉旨编定《营造法式》,他入《百工谱》是理所当然。想要争,得费些气力。艮岳楼台图稿时限又紧迫,黄富贵反复盘算后,只能弃掉那一头,只专心攻取艮岳这一头。谁知上个月,李度竟不知下落,四处寻不见。听他徒弟说,艮岳楼台画稿才完成一小半。今天是期限最后一天,明早就得交稿。即便能找见他,也已经来不及了。上天做成,一个劲敌便这般自行消失。
剩下的便只有云戴了。
梁师成差了后苑造作所一位内侍殿头官来催督此事,那殿头官找不见李度,怕再有遗失,便将黄岐、云戴和李度的徒弟白岗监押在艮岳山脚下一座宿院中,派了门值轮班看守,让他们在那院中绘制画稿。黄岐、云戴、白岗都已先后完成画稿,明早便要进呈御前。一生大计,只在今晚。
黄岐起初并没有这杀人之心,是被云戴一步步逼出来的。
那殿头官将他们禁闭在那宿院中,只许他们各自带一个徒弟伺候,另派了一对庖厨夫妻照料他们的饭食。黄岐带了大弟子陈宽,这弟子自幼跟随他学艺,已近二十年,一向极恭谨小心。可到了那艮岳宿院中,陈宽却性情大改,虽不敢违逆顶撞,眼中却时时露出怨愤之气。有一回,黄岐无意中撞见陈宽和云戴的徒弟在中厅门边低声说话,一见到他,两人忙各自躲开。黄岐这才明白,自然是云戴派了徒弟来挑拨陈宽,离间他们师徒,扰乱他的心绪。云戴一向自诩淡泊,黄岐却从来不信人真能超然物外,到这要紧关节,真性便会逼现。
云戴手段不止于此。黄岐有一桩旧耻,其他人并不知道,只有云戴一人知晓。那还是四十年前,黄岐才十六岁,刚拜师不久,跟着师傅去给前朝名臣沈括修造府第,云戴和他师傅也应募了那差事。到饭时,那府里端出几笼热馒头。黄岐正饿,分到馒头后,忙大咬了一口,里头竟是肥鲜的羊肉馅。他父亲只是个小木匠,家里儿女又多,一年难得吃到一回羊肉。黄岐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羊肉!”他随了父母的密州口音,肉字读出来是“幼”音。大家听到“羊幼”,全都大笑起来,从此都叫他“黄幼幼”,其中云戴笑得最古怪。过了几年,大家各自分散,才渐渐没人这么叫他了。可是到了艮岳宿院,几天后,那厨妇不时便要蒸一回羊肉馒头,端来时,又偏生连连念叨“羊幼馅”。黄岐听一声,心里便如被揭开一层皮一般。起初他还以为只是巧合,后来发觉那厨妇说“羊幼”时,不时瞅着他,眼里露着打探暗笑之意。他再不怀疑,一定是云戴暗中唆使那妇人来羞辱自己。
即便如此,黄岐也绝未生出杀心,直到惊闻了一件事。
有一天,那厨妇又来送饭菜,弟子陈宽去后院净手,黄岐正在案前描画艮岳北面万岁山东峰万株梅树间一座山根堂馆,名叫萼绿华堂。那厨妇凑过来唤他用饭,一眼瞅见案上的图稿,不由得惊奇道:“这幢楼和云作头画的一模一样呢。”黄岐听了大惊,忙问是哪座楼,那厨妇指向南面寿山山脚那座楼。
寿山两峰并峙,青嶂如屏,峰顶之上开凿深池,设有闸门,山坡垒叠灵璧紫石。开闸之时,水瀑喷涌,飞泻而下,汇入山脚一片大池,名叫雁池。池北矗立一座高楼,官家已经定名绛霄楼,是自南进入艮岳,迎面所见第一要紧之处,自然得构型雄秀、气象宏丽。这正是黄岐最擅长之处,他却丝毫不敢轻忽,花费了半个多月,才精构细设而成。楼体形制略似宫中睿谟殿,但瓴脊矫劲,飞檐秀逸,殿基一半悬架于雁池之上。楼身彩画,以金、红二色为主,后映飞瀑,前照碧水,宏壮之外,更增凌虚飞升之态,正合“绛霄”之意。他反复观摩,觉着这恐怕是自己生平第一佳构,当今世上,应无第二人。然而那厨妇所指,正是这座绛霄楼。
他不肯信,忙问:“你莫不是看差了?”
“哪会看差?云作头那张图上第一眼见的也是这座楼,也是五层,这般半架在水上,金金红红的耀人眼。这顶上屋脊也是这么飞飞翘翘的。窗扇也都门一般宽大,雕的也是祥云纹样。”
黄岐再不疑心,其他还好,这窗扇他是大胆破了成例,特意加宽,以便推窗便能见雁池阔景。至于窗格雕花,他用云纹,是为了寄寓“绛霄瑞云”之意。他顿时惊住,云戴竟然偷窃自己心血,这里再无别人,自然是徒弟陈宽窃传给他。这时陈宽恰好进来,他装作无事,过去吃饭。那厨妇也再没多言,悄悄出去了。
第二天,快到饭时,他有意支走陈宽,让他去洗笔。等那厨妇来送饭菜,他让她看图上另一座楼。那是南北两山之间,几十顷平阔青芜,中间一条御道,两侧数百块巨石林立,其间一块巨石更是高六仞、阔百围,名唤神运峰。那座楼背倚青山,正对神运峰。黄岐同样花费许多心思,依照那地形景致,独构出雁翅状楼形——主楼伟岸,雄立于前,两侧辅楼沿山形向两侧迂曲伸延。若从山顶俯瞰,便如一只鸿雁栖息于草海石滩之中。黄岐造楼,向来端平方正,从未有过这般巧思。相比绛霄楼,这幢楼更是意外之喜。
谁知那厨妇一见之下,又惊叹起来:“这片楼也和云作头画的一样呢,我还多嘴问云作头,这楼是不是叫大雁楼,云作头笑说,这楼名得由官家钦定。”
黄岐虽然有所预料,但真的听到,心头仍重重一撞,又悲又怒,说不出话来。倾心教导了二十来年的徒弟竟背叛自己,而那个自称无心名利、只爱园亭的野逸之人,行径更是如此卑下。他本欲立即冲到云戴那边,当面痛斥这盗贼,但随即想到,云戴自然会矢口抵赖,甚而反咬是他剽窃,他却拿不出证据来。徒弟陈宽既已做出这等事,自然也绝不会承认。
一连几天,他都悲愤莫名,却毫无主意。他自幼就不善言语,只爱做木工,一做起这些活计,便全忘了时日饥渴。五六岁时,他已能独力做出木凳。十一二岁,便跟着父亲出去做工,造房屋木件,起先只是栏杆、叉子、篱墙等小木作,到十五六岁,他的手艺早已超过父亲,连同门扇、窗格、外檐、天花、楼梯、龛橱等四十多种小木作手艺,他已经全套精熟。
十六岁那年,朝廷从内库拨钱,翻修景灵宫,黄岐和父亲也去应募。景灵宫是供奉皇灵、修国忌、行香礼之所,工程由将作监修内司大作头管领。黄岐领到的活儿是雕造窗扇。一座殿几十个窗扇原本只需一个样式,黄岐却觉着这景灵宫并非寻常之所,该显出皇家尊贵,便每一扇窗都选了一样瑞祥花式。这自然极费工时,却不会多得工钱。他宁愿白花一倍工,熬夜雕凿,每一个卷瓣都务求精细圆劲,一丝都不愿苟且。那大作头来验工时,看到那些窗扇,惊了一跳。再看他的年纪模样,有些不信。询问了一番后,才信了,随即问他愿不愿意拜师做学徒。他喜得说不出话,只会连连点头。那大作头却又说:“有句话我先得问明白。你学艺若只为谋衣食,便不必跟我。以你眼下这双手,已能稳稳端牢一碗好饭,跟我学艺,便得忘掉这些。每一门手艺,里头都住着个神灵,如日如天。我们学艺,不是为己,是为敬事这神灵。世间一切之乐,都难及被这神光照拂之乐。只是,唯有极尽心血、除尽杂念,方能得见这神光。所谓尽心始通神,忘己方成艺。你肯不肯舍了自己,全心为艺?”
自小做木工活计,他从来不觉得苦,反倒觉着里头似乎有甘蜜一般,做得顺手顺心时,那甘蜜便似由手指流注到心里,说不出的甜畅。这时一听,才恍然大悟,那甘蜜正是神光。他忙重重点头,大声说:“我肯!”
于是,那大作头便收了他,让他尽弃以前所学,从头学艺。先由小木作起,精熟之后,才转向柱额、铺作、檐顶等大木作。这一学便是十来年。等他能独自营造屋宅后,师傅又教他宫室庭园这些大计度、大营造。
活了这五十年,他眼里心里全都是这木作,是真尽了心、忘了己。渐渐深入这门手艺后,也真切觉到里头确有一股神灵之气,与他心手感应。时常让他觉着,不是自己在做活计,而是木神借他之手,雕凿营建出一件件精绝之器、宏壮之楼。
娶妻生子后,他原想将手艺传给儿子,但这时家境已经丰足,几个儿子都嫌木工活计太苦贱,没一个肯学。他只得着意选了几个弟子,其中尤其看重陈宽。这弟子肯下死力,心思比他更灵透,时常能有些异思妙想,将来成就一定会胜过自己,于是他将陈宽当作自己儿子一般悉心教导。哪晓得,行至一生最紧要关头,竟遭徒弟背叛、对手偷窃。
这艮岳图稿中,他最善造的是楼殿,心血却被云戴偷去,剩余的多是山亭水阁,又是云戴所长。这一战,自己必输无疑,而且,输的不仅是艮岳这一纸图稿,自己这一生似乎都被人卷窃一空。
他也想过以偷报偷,设法去窃取云戴图稿。然而,一动此念,胸中一股傲气随即腾起。自己一生全凭手艺存身立命,偷窃别人技艺,即便赢了,哪里会有片时安心?
思来想去,恨意越聚越深,一个念头被逼生出来——杀掉云戴。
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再消不去。起先,他还十分怕惧,不敢深想。直到三天前,他去前庭,正巧碰见云戴。两人仍没有说话,云戴却瞅着他微微一笑,那笑里满是嘲讽得意。他一眼瞥见,怒火顿时腾起,心中再不顾虑。
剩下的便是如何杀。
他一生醉心木艺,勤恳做活儿,与人争执都极少,哪里会杀人?更不愿为杀这等卑劣之徒,赔送了自家性命。他想了几天几夜,只想到一个办法——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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