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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钧步履不停走到前院里,见若干个仆从正清扫着花泥碎瓷,董叔刚搬出个新的花盆来,见他回了也苦脸道:“大人,思齐那孩子——”
“等等。”裴钧抬了手先打断他,“董叔,您先说说宁武侯家里来的是谁?是不是唐誉明?”
董叔放下花盆捶了捶腰,摇头道:“不是,来的是他家那大管事梁福昌,带了好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思齐方才还正同我立在这儿讲花儿讲草呢,他们竟拍门进来拉了他就要走。可那孩子我也留着做事儿了,岂能就给他们?这就叫了护院儿来拦,同他们两边儿一争,这不——兰草都碰碎了。问他们什么事儿,他们说是思齐在侯府里惹了个事儿没了结,不能说赶出来就完了,还得回去接着查证,完后报官都有可能呢,我一时就——”
“您老听他胡吹!”裴钧哧地一笑,“宁武侯他老人家是九门提督,且不说他大女婿就是大学士蔡飏,就是往下数数,那一大家子儿孙里有多少人同各府衙门有干系啊?要报官他早就报了,衙门忙不迭帮他逮人呢,还能等他拉下脸到我这后辈府里来提人?”
听他一说,董叔这才觉出阵不对:“也是,唐家也是大户了,再大的事儿搁在府里打死个人都成,怎还会放了人跑出来?……难怪方才思齐一路被拖出去一路叫咱们去请您回来,这不会是同您那票议的事儿——”
“梁福昌也根本就不是唐誉明的人,而是他爹宁武侯手下的,这人自然只有宁武侯他老人家自己派得动,所以今日这钱海清还不是唐誉明做主要弄回去,而是宁武侯下的令……”裴钧负着手,慢慢再剖一层利害,“唐明誉这小子的院儿里赶走个把学生,多小的事儿,何尝能惊动了他老子?”
想到这儿他微眯起眼来,心下计较:这钱海清怕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才会叫他在我这儿待一日,就要宁武侯府难安一日——那这件事儿,我就非要知道知道不可了。
想到这儿,他冲六斤招了招手:“娃娃,你现在就去一趟城南的曹府。曹先生下了江陵不在府里,你去找他们大管家吴用,向他打听打听这钱海清是怎么被唐明誉赶出来的,叫吴用清楚写好了,你再带回来给我,要快。”
六斤听令,拔腿就跑出府去。董叔愈发担忧了:“这要是什么大事儿……思齐那孩子会不会出事儿啊?”
“您也少想那些杀人灭口了,先歇了吧。”裴钧不咸不淡地宽慰他一句,嘱咐下人去烧壶浓茶来,“钱海清既然当初守着这么桩大事儿都能跑得出来,如今被人逮了还立马就知道要叫我救他,他脑瓜子就灵着呢,暂且还能保他自个儿一条命。”
——不过。裴钧说到此处却转念一想:如果钱海清知道此事对我有利,则早就可以用作登门拜师的绝好筹码,何以任由我将他冷落至今,却只字不提?……
一时脑中忽有一道灵闪,叫裴钧顿然想通了钱海清之事的前后关节之处,不禁抬手一抚掌,咬牙怒笑道:“好啊这钱生,他这是在出题考师父呢!”
与此同时的城北宁武侯府中,钱海清被几个壮汉推搡进了侯府主院儿的大书房里,一进门槛儿屏风就见年过六旬的宁武侯唐必正坐在北墙前的高背椅里,昔日“恩师”唐誉明立在他左手,满脸不安,而侯府家的大女婿——当朝太师蔡延的二儿子东阳殿大学士蔡飏,此时正坐在唐必右手的第一张椅子上。
不同于站着的唐誉明的一容焦虑,坐着的蔡飏的脸上无喜无怒,只垂眼看着手中的一盏茶,听闻屋内声响,才微微抬了头。
此时一见钱海清进来,唐誉明立马小眼一瞪,虎起满脸横肉向他喝道:“孽徒!还不赶紧跪下!”
钱海清眉都未皱,扑通跪了伏下身去,将喉咙抖着道:“草民拜见宁武侯爷,拜见世子爷,拜见蔡大学士。”
唐誉明见这学生依旧如此恭顺,颇松了口气,连忙腆脸冲老爹道:“爹,您瞧瞧,人也逮回来了,如何发落也都听您老一句话。之前是儿子不晓得利害,这才将他赶了,如今人找着了,这不也没出事儿么?您就——”
“你闭嘴。”宁武侯冷冷喝止了小儿子这没脑子的话,目光移到堂下跪着的钱海清身上:“钱生,本侯问你,你怎会在裴钧府上?”
“回侯爷!”钱海清伏在地上磕了个头,眼下是说话都带上哭腔了:“草民离开侯府举目无依,不得不先找个落脚,恰巧听闻裴大人府上的董叔叔正寻人做账房,这便赶紧去了!”
宁武侯闻言,肃容袖起了双手:“你曾是我唐府门生,裴钧怎会愿意留你?”
钱海清深知此言下之意就是怀疑他出卖了唐家的消息给裴钧,这才换了个一席之地,便连忙无辜道:“草民入府数日,连裴大人的面儿都没见着两次,收留之事也是大管家董叔叔定下的,裴大人是否知晓都还两说呢!”
下座蔡飏听言,忽而一针见血道:“世事莫非真如此凑巧?——怎会京中新政之事才起了个头,你就恰好在南院儿闹了窥视妾室的事儿被赶了出去……又恰好一出去就入了裴钧府里?钱生,你可不要胡说话。”
钱海清颤颤抬了些头,似羞似愧道:“……草、草民一时猪油蒙了心,才冒犯了世子爷院儿里的四姨太,这本就是该死的罪了,却全赖世子爷念着师生旧情,发了善心,这才留了草民一条贱命赶出府去……草民区区鄙陋,如今也没了钱资继续留在学监里参科,往后便只想着赖活下去,作账房不过为求生计,怎、怎还会想着新政之事,又去出卖恩师呢……”
蔡飏低头瞥了他一眼,又抬眼与宁武侯对了个眼神,二人都在思量:这学生看着年纪也着实轻,莫非真不知情?可却何以在他们秘定下漕运改行之事后,府中就出了这样的事儿?
难道真是个巧合?
漕运是朝廷为供宫廷开支、百官俸禄、军饷军粮和调剂民食,而将征自各地田赋的一些粮食经水路运往京师的方式。历来京中的漕运一事,点算数目与清理分发是归裴钧所在的京兆司管,而押送和看管,则是归宁武侯所在的九门提督管,二司两相监管、查证,有何错漏都是瞒不过的,可其实,若是这俩衙门有心合谋、不相告发,则克扣漕粮、军饷根本就是举手之劳——可就拿这二司的长官来说,京兆司里管事儿的裴钧和九门提督宁武侯虽人前都是喜乐逢迎的模样,但实际上,却因了宁武侯府与蔡氏一党盘根错节的关系,裴钧与唐家不仅从不合作,还彼此都信奉一个真理,那就是但凡自己的衙门在漕运上出了纰漏,第一个将自己参去御前被百官指点的人,必定就是对方。
于是这样相互督促、友爱进步的同袍关系,便叫二司一个也动不了漕运的肥水了——而肥水不由自家享用,自然就流去了外人田里。底下各地的州官渐渐知道了京中查漕运的二司长官并不贪,大为感动,连连写了无数私折表达滔滔不绝的仰慕之情,而一转身,却心思活泛地将各州定例的田赋能少上交、就少上交了,如此,那些以“漕运”之名收自百姓却未付漕运的赋粮,当然就填了各地州官的口袋。
是故,裴钧和唐必不仅连漕运的一杯残羹都分不着,偶有面对漕粮大幅不足的情况,还要作那两个立在内阁里受责问的倒霉鬼,每每捧着账本两相一看,都恨不得对方即刻去死。
然而,如今却要不一样了。新政之策一经通过,唐家和蔡氏在薛张的谏言中找到了“精官简政”这么个口子,便预备借此找旁人上疏:京兆司事务繁杂,不如将漕运划去九门提督治下,从而改变两边人马忙一桩事情的现状,自此不再“牵制”京兆司的精力,也减少朝廷人手上的虚耗。
正是因为这个打算,朝中要事过多、忙不开身的宁武侯便给只会吃喝玩乐的草包小儿子唐誉明指派了一个极度简单的任务:同各地州官在京隐秘安插的亲信拉拢关系,多做活络,让他们吃好喝好、有金有银有女人。
他的本意是通过此举,让州官在与内阁庭寄的折报中为他的献策多多美言,从而影响内阁的票拟,让决策对他更有利。然而这一层利害关系却不能透露给他这没脑子的小儿子。
宁武侯深知自己这儿子与裴钧久有不和,又是个但凡兜里有几个琐碎银子都会充作腰缠万贯、四处耀武扬威的性子,平日仗着他姥姥寿康公主的宠已经足够泼皮了,若还叫他知道自家撇开了裴钧的京兆司独揽漕运,那这小子大约恨不能往裴钧跟前儿横着走一圈,如此若是白白叫裴钧发现了这碗他们还没吃到口的肉,反而会横生变故。
可宁武侯却没料到,唐誉明虽确是草包,却竟能蠢到那等地步——他竟然蠢到连逢迎那些个州官亲信都懒怠亲自做,反而叫他那乖顺学生钱海清去帮他吃席。几局下来的某一晚上,南院儿竟忽而传来个事儿,说是这钱生喝醉了,在花园里拉着唐誉明的四姨太吟了首艳词儿,叫四姨太哭着喊着要上吊,唐誉明怒发冲冠为红颜——也为了自己头上那油光泛绿的帽子,叫人将钱生一通胖揍、扫地出门了,说从此师徒恩断义绝。
此事过了几日后,宁武侯今晚总算忙过一阵,想起了叫儿子汇报拉拢亲信之事,可去吃席的都是钱海清,唐誉明根本一头全懵、不知所云,迫不得已才说出实情,叫宁武侯一阵提头暴喝,而同桌的蔡飏几乎当场头痛欲裂,连忙让宁武侯派大管家梁福昌去裴钧府上将人骗回来盘问——
可似乎……他们担心过头了?
蔡飏并不多解这钱生平日行径,此时只再度思索着钱生如此做派,这唯唯诺诺的模样,再联想到之前那轻浮浪荡地唐突了四姨太的行止……要说钱生能以小窥大猜出这酒席与漕运有关系,大约也不太像。毕竟他们已经将真实所图隐没得非常曲折难寻了,这个小小的学生,应当是不足所虑的。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就此姑息放过。
蔡飏正想到此处,还未出声命人将这钱海清拖下去继续责问,外面下人却报来一声:“侯爷,裴大人来了!也不管咱们拦他,非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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