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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又是谁?”夏冰迅速恢复镇定,将白发杀手的身子翻转过来。他背部中枪,血流得不算很快,但已洇湿了一大块地板。
无人回答,因都说不上来,空气瞬间又凝结成冰。过了好一阵子,只听黄莫如大叫一声:“我想起来了!”他一副头痛欲裂的样子,捧住额上已滋出血水的绷带,嘴唇抖动得极厉害,仿佛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看到了水源。
“嗯,其实,我也想起那个人是谁了。”杜春晓指指皮肤与发色一样苍白的杀手,笑了。
※※※
张艳萍脚下的板凳似乎有一条腿已偏斜,在过分安静的室内,她能听见木榫松脱的声音。于是悄悄踮起一只脚,稍稍给脖子与绳索之间腾出些空隙,如今她需要大量的空气,原本深深勒进皮肉里的绳子系呼吸的最大障碍,再加上许久不进饮食,脚底终究会有发软的时候。此刻,孤独感比恐惧感还要强烈,因漫无边际的阴暗令她无所适从。她想起嫁进黄家的前一晚,大雨倾盆,娘有些不高兴,拿一只金绿绣线的香包出来,要她挂在窗棂上头,以乞求次日艳阳高照,让她嫁得风光。她将香包挂上,坐在窗前等待雨住,夜深时分,竟见不远处有个人缩成一团,坐在墙根下发呆,将油灯移近了瞧,是李常登被雨水糊住的一张脸,也不知有无眼泪,只是皱着眉,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她恨不能记忆就此停住,不再往前而去,由此,过门时苏巧梅的刻薄面孔,分娩时撕心裂肺的疼痛,与孟卓瑶假意客套的难过,便可在生命中分毫不留,只余李常登的温存呵护。较之黄天鸣,他既不英俊,亦不富有,是普通得教人转瞬即忘的男子。可年少时,她每每划着木桶采菱的当口,经过河边的游廊,便总能看见那细长黝黑的青年男子,坐在矮凳上,嘴里含一根细细的篾棒,脚边落满雪白刨花,他总是对她笑一笑,是羞涩里掺了渴望的,却不像街上那些地痞那般嘴巴不干净,就只是远远地凝视,从不回避那层陌生的距离感。他便是那么样摘走了她的心,悄无声息的,甚至上苍连招呼都不打,只是硬行地把她交予他,此后无论她在哪里,那根羁绊都是在的。
如今她吊在这里,耳边犹响起那夜稀稀落落的雨声,天井里的梧桐与藤萝都淋成了浓绿。可惜这里却让她分不清昼夜,只知是命悬一线,后头也必定凶多吉少。有一段时间,她想勿如两脚一蹬,就此了却算了。可蓦地脑中又浮现李常登那双烧灼着她灵魂的双眼,里头包含对幸福的渴望。这虚构的幸福里也有一个她,风姿绰约地站在镇河边,正拿一只银签子,仔仔细细地替他挑挖烟斗缝里的污垢……倘若能在这样的幻境中死去,抑或人生才勉强算得上“圆满”。
正在陶醉处,门却开了,黑斗篷向她移近。
虽然如今她眼是半盲着的,却依稀知道那个人正在仰头看她,她睁了一下眼,昏黄的灯光在墙壁上映出对方巨大的“兽”影。
时辰到了?她暗自发问。
只听得“咔”的一声,脚下遂腾了空,恍惚间,她看见李常登由高处伸出一只手,将她搂住,她感觉自己轻得像片羽毛。
【6】
孟卓瑶是嘴上硬,指天发誓说断不会过问祭祖的事儿,可到底还是坐不住,只说身子不舒服,晚饭要在屋子里吃,便去佛堂看了一圈。因请的客人多,每次宴会均要将桌子摆到庭院里去。因而走进庭院,便见密密的几张圆台面,拿布盖着,只等次日揭宝。绕过那里,转去厨房,只见几大盆待杀的花鲢和草鱼都放在外头,砧板也一字排开靠墙根放着风干,鸡毛鱼鳞都堆在那角落里头,腥气扑鼻,却有些过年时的欢快氛围。她不禁叹一口气,直觉随年纪增长,早已对那些大大小小的庆典是怕多过了盼,索性全交给苏巧梅也没什么。可转念一想,又有些憋屈,与黄天鸣荣辱与共的年月在那里呢,哪里是说放手就能放手的?于是还是要顾及夫妻情分的,她知他只是一时之气,又拉不下脸来讨好,晚间杜亮送过来的燕翅粥便是一个证明,他们之间的和解,素来都是靠心照不宣,他娶后两房姨太太时,都要经过这样的流程,双方各退一步,便相安无事了。
厨房此刻灯火通明,她在外头转了一圈,到底觉得太脏,伸不开脚踏进去,便作罢了。且暗暗惊讶于自己的惰性,若换了前几年,虽面上是苏巧梅操控一切,她却是在后头盯得紧,一分差错都不许出,进出厨房亦是风风火火,哪里还关心鞋面会不会脏。难不成她是真的累了?从白子枫嘴里吐出的“报应”二字如恶灵缠身,一直拨动她的神经,她舌尖至今留有对方涂抹的药膏的苦味,与诅咒一道烙在了记忆里。
正欲回转过来,却见黄慕云匆匆走过,竟也不看她半眼,径直擦肩而过。她知他看似有急事,却偏生叫住他:“怎么如今眼里没人,连我都不知道了?”
黄慕云只得站住,毕恭毕敬地对大娘行了礼。
孟卓瑶问道:“这是怎么了?身上脸上还脏成那样,在泥地里滚过?”
黄慕云回道:“我娘不见了,正到处找,怕她躲在什么假山洞里,所以钻了好几个地方,才弄得这么脏。”
孟卓瑶听了,果然也不在意,只道:“你娘一个病人,走不远的,且去其他房里找一找吧。”
黄慕云听罢,抬腿欲走,却突然回过头来,对孟卓瑶道:“大娘,你可有听见枪声?”
孟卓瑶偏头想了一下,只是摇头,道:“不记得了,你二姐终日耍枪玩儿,快把咱们耳朵都震聋了,纵有枪声,也没放在心上。”
“我去她房里看看,没准我娘就是被她吓唬跑的!”
她听了不由得心头一热,觉得这孩子怎么看都要比他哥哥实在一些,她虽也动不动要为难一下张艳萍,对黄慕云却是怎么也讨厌不起来。反倒是黄梦清,背地里对这药罐子弟弟多少会流露一些不屑,只当他是个废人。
可不管怎样,纵是废人,却也是男的。而不能为黄家添一个男丁,恐怕要成她一世的心病,加上女儿又是个淡泊的人,对家业权势之类的东西总漠不关心,令她愈发气结,于是少不得要将怨气发泄到两个小妾身上。然而对黄慕云,她总有一些难以言状的情愫,甚至能从他身上觉出一些与黄梦清类似的东西来,诸如聪慧、淡泊,及对某些人与事的钟情。
“菲菲可不比你大姐,脾气你是晓得的,要注意分寸。”她忍不住嘱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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