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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外邦人此前的援助,许多人都吃过出自这座城的“好面包”,入住市场旅舍之后食物供应也较为充足,路灯和舞台的灯光对夜盲不严重的人来说已经完全够用了。即便宣告演出开始的钟声仍未敲响,兴奋期待的人们已经在舞台前成规模聚集了起来,灯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孔,他们大都是外来的交易者,少数是受雇的演出者,也有这座城市的新居民,但数量并不多——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少。
因为今天晚上在这座城的别处还有另外两场精彩演出,甚至比交易市场这一处还要早开始,据说形式极其新鲜,将新居民牢牢吸引了过去,所以分流到这处舞台的人便减少了许多。这种做法是为了防止人群过于集中可能导致的意外,没有对旅舍的交易者作特别说明,聚集在舞台前的人们只是感到一些奇怪和幸运,然后就将注意力放到了眼前的舞台上。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天空闪烁着明星,地上灯火通明,晚风寒意深重,但聚集的人群形成了一个热岛,他们挤挤挨挨地站在空地上,摇晃着身体,仰望着这从未见过的光明舞台。
他们在工作人员把彩绘木板搬上舞台摆放时发出一片惊叹,先是将从舞台一侧走出来的穿着统一服装的乐队当做演员,当他们在舞台下的席位依次落座后,又以为他们是手持礼器的仪式人员。这些对他们手中闪闪发光的乐器十分不明所以的观众不敢越过麻绳牵成的壁障一步,伸着脖子看他们在桌子上架起宽大的书本,摆出等待的姿势。
他们在等待什么呢?
等待钟声。
庄重的钟声穿透了清冷的夜风,一声接着一声,嘈杂的人声在钟声中低落下去,当钟鸣的余波渐渐沉入如水的夜色,清亮的笛声如如晨鸟苏醒,轻轻一跃,扑拍着翅膀穿透了夜空,在那明亮而喜悦的音色中,穿着麻衣,肩扛木锄的年轻男女出现在舞台两侧,以同笛音相称的姿态轻盈地跃进了舞台。
以为自己会看到什么美丽舞者或者滑稽小丑的观众们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这可真是出人意表!
但他们并未感到自己受了欺骗,并不只是因为那首笛子的欢歌吸引着人,这些手拿农具的演员好像踩在旋律上,以一种极具美感的舞步来到了舞台中心,好像初次相见一般,这两队年轻男女作出羞涩和打量的姿态,或者掩面窃笑,或者挺起胸膛任由打量,为首的二人互相走近,用肢体的语言交谈了一二句,就一左一右后退一步,扬起锄头而后挥下,如同划出界限——笛音在这里一个挑高,而后收音,随即鼓槌落下,人们只感到心头一震,舞台上的舞者们抬起头来,好像听到了春天的雷声。
片刻寂静后,盛大乐章如浪潮汹涌,扑面而来,辉煌的乐器交响从耳膜震荡到灵魂,夺走人们的心神;在这令人颤抖的听觉冲击中,舞台上的舞者已如魔术般变换了阵型,挑起了一种明显是以耕作为主题的舞蹈。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舞蹈,既没有见过这种舞蹈的形式:以艰辛的劳作为基础,却改编得如此宏大而有力,舞者的动作准确,而且整齐,好像他们是一个人那样;也没有见过这种舞蹈的规模,随着旋律的起伏改变,表演了耕作的舞者自然而然地向两边退开,将舞台的中心让给不知不觉间登上舞台的其他表演者,让挎着篮子的他们表演播种和栽种的过程……穿着不同服装,手拿不同道具的舞者流水般登上舞台,又如同流水般下去,最多的时候,台上同时在表演的舞者数量也许超过了一百人,人们的眼睛完全看不过来。
但这样纷繁的演出并不会让人产生混乱的感受,观众不仅能够通过他们极具代表性的动作分辨出表演的内容,也能够从衣着和舞蹈形式的变化察觉季节的转变。时间如一条长河淌过,优美而富于感情的旋律如同河面上的浪花,有些曲目不仅仅是台上演出的极好衬托,它们本身的奏响便能引起人们内心的波澜,至于舞蹈和歌唱本身,耕作、播种、除草、浇灌、收割,也许在此之前,从未有人想过这些平凡的、甚至低贱的劳作能被搬上舞台,并以这样鲜明的形式表现出来,即便语言不通,大多数的观众依然能够感觉到这些作品辛勤劳动的赞颂,舞台似乎变成了大地,人们在这里生活、劳作,经受种种自然的考验,充满希望又忍受艰辛,他们对生活充满热爱,并且坚持为更好的生活而持续奋斗。
当演出进行到最后,代表冬季的雪花从空中纷纷落下,一个孩子站在舞台中心,用双手接住雪花,仰起脸来,自上而下的灯光将她的小脸照得几乎透明,代表丰收和贮存的余韵仍在空气中颤动,一道单弦的乐音响了起来,它的旋律是如此悠扬,又是如此寒冷和孤寂,仿佛将冬日的凄清带到了人们的心头,在这道旋律中,白衣的舞蹈者无声登上了舞台。
围绕着这个孩子,赤足的女性翩翩起舞,这是代表了终结与安眠的雪之舞,岁月的河流在这里仿佛到了尽头,即将注入永恒的海洋,当白色的花朵围聚又打开,孩子已经在她们的环抱之中沉睡,雪花越来越密了,幕布如同被大风吹过一般飘动着,女人们伏下脊背,雪花在她们身上落了一层,舞台的灯火渐渐暗下,直到观众只能凭借别处的灯光分辨出台上隐约的轮廓。
演出就这样结束了吗?
未等观众们的困惑和怅然变成疑问,一个有些耳熟的笛声如同啁啾鸟鸣,在昏暗之中叫醒了希望,舞台上再度出现了灯光,从暗淡变得明亮,越来越明亮,人们看到雪停了,白色的舞者缓缓撑起身体,和醒来的孩子一起看向天空,如同用目光追随着笛音的小鸟。欢悦的笛声飞舞着,越来越高,越来越欢快,然后新的乐器加入了它,女人们牵着孩子的手从地上站了起来,追寻一般走过舞台,直到雷动一般的鼓声再度响起,她们在舞台边缘回过头来——
华彩篇章再度奏响,如同春日回归,定格在舞台两侧的女性将手自肩膀向下一拂,观众只觉眼前一花,那身白色衣衫一瞬间变作了彩衣,当她们再度飞入舞台,那绚烂的裙摆如同花朵绽放,观众们发出一阵阵的惊呼与赞叹,不能移开目光地看着这些春之便者旋转着汇聚到舞台中心,交错的脚步和挥舞的手臂间,色彩鲜明的衣裙飘摇着,生机和欢乐再度回到人间,在有节奏的踢踏声中,一列又一列的舞蹈者再次从台阶登上来,手挽着手依次入场,直到所有的演员都回到舞台,他们面露笑容,在达到了高峰的乐章中向台下的观众躬身行礼,随即,大幕落下——
演出结束!
“演出的效果不错。”市场管理处的负责人在小结会上说。
“观众对这些表演接受得怎么样?”剧团的团长问。
“交易会会场对节目的反应更热烈,城区对节目的认同感更强。”市场负责人说,“但总体来说,都受到了极大的欢迎。无论歌舞还是戏剧,这些新演出形式的都对观众造成了很大的震撼,目前观察来看,他们没有表现出什么不能适应的地方,表达世俗感情的表演他们能够理解并产生一定共鸣,也有少数人意识到了这些感情同旧统治规训的矛盾之处……”
他在条理清晰地描述这几天演出对受众的影响,剧团长一边倾听,一边在纸上记录,不久之后这个话题过去,转向下一个:交易会的产品销售状况;劳务合同签订的数量变化;市场旅舍的食物和酒水消耗;还有一些具体的人事安排,如此等等。
这些人尽力用同一种语言进行交流,虽然不可避免——甚至是必然地,出现许多联盟的特有词汇——但旁听会议的领主们已经有些习惯这种交流方式,能够集中精力分辨出他们会感兴趣的话题的主要内容。
但今天的他们都有些心不在焉。
同那些“没见识”的外来交易者不一样,领主们几乎是一开始就接触到了收音机这种东西,对此颇为沉迷,很容易领会到联盟以此为途径加强对他们同远方信徒的精神联系,所以在他们看来,这一次联盟派遣剧团到这座城来,目的也是如此,然而耳闻如何能比亲见?
所有的人都有期待,但几乎没有人能预料到,他们看到的竟然是这种——这样的,这样地——他们好像不是在一个深秋夜晚的市场观看了一些演出,而是被法师和迷幻的灯火拉进了连串的奇异梦境,灵魂在繁华色彩中穿梭,既游历天国,又目睹地狱,体验种种不属于自己的悲欢,即便一夜梦醒,依旧不知今夕何夕。
由于剧团的夜晚演出,市场旅舍里的表演已经完全停止了,没有一个受雇的演员想要受到观众的打击,他们自己也沉迷于夜晚的记忆,却苦于自己拙劣的技巧无法将之再现。歌舞和戏剧成为交易会新的热烈话题,即便已经完成了参加这次盛会的所有便命,到了应当回去的时候,人们依旧难舍依恋。
毫无疑问,无论日后他们能否再回到这座城市,这都将是他们人生中最难以忘怀的经历。
而对领主们来说,如果他们认为比之那些粗野低劣的受雇演出者和外来交易者,自己更有评价精神产品的资格,那么这种骄傲在这几日已经被粉碎地彻底。
很难想象,联盟一直通过开拓者展现他们拥有十分丰富的物质财富,那些承认这一点的人却同时不认为他们也拥有与之相称的精神财富——因为“外邦人”总是对各种“下等人”极尽优容,所以那些自诩身份高贵者便认为即便财富也不能扭转他们天性里的低贱,即便他们作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功绩,但他们来自远方的迷雾之地,身上带着奴隶的旧日烙印,是粗野的、蛮横的、空有技艺而毫无积淀。
外邦人就像无视他们的污蔑一样无视这种傲慢的偏见。他们从来都不在乎。
仅就歌舞本身,来自联盟的剧团展现了完全崭新的演出形式,无论舞蹈还是演奏都令人耳目一新,它们给人的感觉是如此激昂与壮美,即便并非没有内敛和舒缓的抒情章节——并体现出一种成熟体系内部的紧密联系和精巧结构,因此更显得它的内容冲击人心:当表演以四季为界限在舞台上流转时,无须言语说明,人们就能看出它的目的只有一个:赞颂人的劳动与生活。
无论形式还是内容,这场演出都将“艺术”这等高贵之物只属于少数人的常理推翻了。他们看到即便演出落幕,在舞台上的灯火仍未熄灭时,人们在寒风中徘徊不去,或者沉默恍惚,回想着刚才的表演,或者同自己的伙伴轻声议论,甚至激动地大声称赞。领主们像普通的观众一样身处众人之中,既为他们的情绪所感染,又清晰地感觉到另一个事实——没有任何一个人质疑演出为何以劳动为主题,而又没有一个节目(包括那场如圣咏一般洗涤心灵的合唱,它在凋零与复苏的冬之章)与宗教或贵族相干。
这些赞颂人的璀璨诗篇只歌颂了“下等人”,而将“上等人”完全排除在外。但“上等人”并没有在这些盛宴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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