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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俯身观察他,发现画家闭着眼睛。
他闭着眼,在灯光通明的房间里,尝试点燃一根无法被点燃的蜡烛。
一如既往,梦透着古怪,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画家下了这句逐客令就不再理我。他反复地摩擦打火石,做着徒劳无用的工作。我不想浪费机会,遂观察起这间屋子。亮,真的亮。光线饱和到刺眼,几乎令人感到不适。画家既说这间屋子是他的,就说明在这个倾盆大雨的环境中,他没必要再走出房间。那为什么要点蜡烛,在如此明亮的房间,再点蜡烛岂非多此一举?这一举动又仿佛是某种仪式,我试着以现有条件开始分析。
闭着眼,可以说画家在这场梦里扮演盲人,他或许不知道自己房间里有光,从而以为点燃手里这根蜡烛会是唯一的光源。亦或是说灯非火,他全身湿透,需要热源,所以想用火把水烤干。总之点燃蜡烛后,会完成一个仪式。完成仪式是解释这场梦的关键。
房间观察完毕,没有可疑之处,确实仅仅是一个光线过度的房间。我沿着墙壁走动,突然察觉裤子口袋里有物品在碰撞,掏出来一看,竟然是一盒香烟和一个老式打火机。
随手一擦,火芯立刻从机口盈跃起来。是可用的。
画家如此大费周折,妄图用湿透的打火石点燃这根蜡烛,而我口袋里却有一个打火机。
有那么一瞬,我分不清是我走入梦中,还是梦创造了我。
我蹲到画家身边,用打火机点燃了画家面前的蜡烛,轻松地替画家完成了仪式。没有风,这根蜡烛锋芒几近静止,与画家食指那蔟火苗如出一辙,似乎本就应该是在这里燃烧着的。
明亮的房间,一颗永久燃烧着却又没必要存在的火种。
火种?
这二字的概念突然令我感到触动,我感觉有东西如绞螺丝般蛮横拧进我的意识中。火种,谁的火种。惯例夹在手中的香烟,指骨有力的左手食指,没有纹路,没有细长如戒指状的法语刺青。有人问,Tekapo?什么Tekapo。
画家突然睁开了眼睛。
梦在我绞痛的意识中突然换了场景。
我出现在一个机舱门大敞的飞机上。
我身上背着沉重的装备,状若士兵等待跳伞的指令。数万米高空之下,身下只一个巨大且魔幻的靛色玻璃球。
这显然不是正常该跳伞的地方,我的意识却不再感到焦虑,我感到空前的平静,仿佛我本就属于这个地方。机舱门平行看出去,我看见的是夜空和一条被光芒撕裂的银河带。
画家坐在我旁边,同样沉重的行李,同样状若等待跳伞的指令。
画家脸遮在护目镜后面,看不清楚神色,但我能感觉出他在看我。
双手交握于膝上,我们姿态平静且安定。好像即将面对的不是仅凭肉体从宇宙向地球跳伞,而仅仅是坐着飞机来外太空看银河。
星河带像一张静止的照片。
画家的梦里难有如此写实与平静的景象,我感受到了一种微弱的触动,仿若似曾相识。这一刻我离过去很近,再走下去,我就会想起一些什么。
画家突然开口,对我说,“那次去Tekapo,你说……光星星,没什么可看的。”
Tekapo,画家的意识里也有Tekapo。
我留心听着。这时机舱有风呛进来,整架飞机濒临解体,我随机身晃动扶了一把旁边的铁板,担心梦又要醒,却听画家继续说,“那次去Tekapo,你说……光星星,没什么可看的。你说,等你有一天得了癌症,或是地球要玩完了,就来Tekapo圈一块地放羊。你说,等真有那么一天,你就叫上我,带几只从小养大的狗和马,去打猎、开荒,要活得像中世纪还不知道工业革命为何物的野蛮人。等真有那么一天……对吧?”
机舱顶棚突然被强力的气流顶开,由机器构建出来的稳定时空顷刻间混入了很多宇宙细小的黑色碎末。我险些被一阵不自主的气流带出机舱,旁边的画家抓住了我,他的身体竟有一部分已融入背后,变成飞机的一部分。
画家尚且自如的手突然变得难以自持,比机舱抖动得还厉害,几乎握不住我的手。
画家支撑着身体,勉力维持着机舱不被吹散,护目镜随机体崩溃出现裂痕,他重复着对我说,“那次从大堡礁,去Tekapo,你发誓真有那么一天,你会叫上我。要活得像中世纪还不知道工业革命为何物的野蛮人。我没讲话,你大概以为我不向往。……你说我冷血动物,让我别他妈在你眼前晃,说我不配来教育你的感情。可是你忘了。我们有谈过不懂工业革命为何物的野蛮人的那一天。”
说到最后,画家硬攥着我的手想要争取一点时间,他护目镜的右眼已全碎了,飞机随之解体。无数破损的机械组件飘荡开来。画家说出了一个名字,难以承受到几乎从梦中醒来,“等真有那么一天,你发誓你会叫上我。……可我没讲话,徐皓,你大概以为我不向往。所以没有我。”
我被梦弹了出去。
画家如同窒息般惊醒过来,他深重且急促地喘息着,翻身从沙发滚到了地上,身体下意识痉挛起来,体力甚至不足以支撑他立刻坐起来。
我亦感觉非常不适,思维一度陷入混乱。我感到有东西在我的记忆深处急速蒙生膨胀,可又无法真正看清是什么。这短时间内令我痛苦不堪。
徐皓。
我意识胀满,锁定手机上方浮现出数字。
28:37:22
原来我叫徐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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