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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平尧看毛秀春脸色阴沉下来,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她没有朋友可以问,但乔增德说的连海兵的事,让她骨鲠在喉。她想来问问母亲毛秀春,但现在看来,这个话题很难进行。毛秀春生了弟弟以后,孙平尧印象里,她和父亲孙昱仁就总是莫名其妙地吵架。有的时候话里话外,毛秀春都会语出讽刺。她不知道她的班主任老师马勤和父亲孙昱仁之间的事,毛秀春从来没有说过。毛秀春为了维护孙昱仁在孩子们面前的形象,从没有提过马勤。但孙平尧上了初中后,她隐隐约约感觉到父亲和母亲之间的裂痕。有了孙平禹,孙平尧就成了老大。孙昱仁全心投入工作,孩子的事就推给毛秀春。两个孩子照应不过来,孙昱仁请下属李林找了一个住家保姆,张姐就来到了孙家。毛秀春独自坐着,黯然出神。孙平尧不敢再多问,她察觉到母亲的低落,也察觉到母亲有一种恨意。母亲的恨意是因为弟弟的到来吗?如果是弟弟的到来,有怨恨的应该是我啊?孙平尧想,为什么母亲会有一种恨意?孙平尧欲言又止地看着毛秀春。乔其还在睡着。祖孙三代,在乔其的轻呼里沉入自己的世界。孙平尧看着乔其,不知道小家伙长大会是什么样子,漂不漂亮,性格怎么样,要嫁什么人,嫁了人也会像现在这样,也当上妈妈。孙平尧心中涌起热切的爱恋,她俯下身,亲了亲女儿小小的额头。乔其晃动一下脑袋,蹬蹬脚,继续睡。毛秀春看得出神,自己曾经也这样注视着自己的女儿,也这样爱恋地亲过她的额头。孩子,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怎么爱都爱不够,为人父母盼望着子女长大,可子女长大了就会离开父母,父母是用一生在教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这就是人生代际间的残酷。毛秀春脸色难得出现慈爱,她看着女儿困倦的双眼,说:“平尧,今天就在这儿住一晚吧,我看你也累了,天也不早了,你一个人抱着乔其,不方便,也不安全。”孙平尧想了想,还是说:“妈,乔其百日,我们换个大气点的地方,您看,能不能让爸帮帮忙,让他把他的发小也都请请。我恐怕这辈子就只有乔其这一个孩子,百日宴,这辈子也就一次,咱们大办一次。”毛秀春沉思了一下,女儿考虑的显然不是乔其,显然她是来为乔增德求情的。毛秀春温和地拍了拍孙平尧的手,说:“平尧,你跟妈说说,乔增德对你好吗?”孙平尧很少听母亲有这样的温暖平和的状态,她鼻子一酸,眼泪就盈满眼眶。来之前还和乔增德吵了一大架呢,她心里还没有原谅乔增德。人独自伤心的时候,因为无人关心,只能咬着牙硬熬过去,熬过去也就熬过去了,但如果在这时有人突然的关心,人的伤心就会蔓延。孙平尧大滴的眼泪掉到乔其的头发上,她慌忙掩饰地又低下头亲亲乔其,偷偷用被角揩去泪痕。毛秀春尽收眼底。她叹口气,坐得离女儿近些,拉着孙平尧的手说:“平尧,跟妈妈说,乔增德是不是欺负你了?”孙平尧心酸地摇摇头,说:“没有。”毛秀春说:“乔增德今天上午到家里来过,喏,那个破袋子,乔增德带来的,我连看都不想看。乔增德能送什么好东西,哪回不需要你接济。平尧,男人和咱们女人不一样。我知道你今天来其实为了乔增德,你想请你爸借着给乔其办百日宴的时候,给他建立一些人脉,铺铺路,垫垫脚。”孙平尧点了点头。毛秀春继续说:“平尧,你有没有想过,男人有钱会变坏的道理?有钱会变坏,有权会变坏,有点姿色会变坏,总是就没有不变坏的男人,男人要是一无所有,更不知道有多坏。”孙平尧觉得毛秀春说的片面了些,但她没有反驳。毛秀春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说:“平尧,你觉得我说的太极端了是不是?你觉得你爸就不是对不对?但你爸不是,不代表乔增德不是。你爸年轻时候经历得多,男人有的他都有,他都满足了,但对乔增德来说,情况不一样。”毛秀春生怕孙平尧不爱听,她停下看着孙平尧的反应,见孙平尧没有流露不悦的神情,毛秀春才继续说下去:“乔达摩·悉达多之所以成佛不是因为他一身不染,而是因为他历经人类的堕落。”孙平尧看了看毛秀春,她没想到,自己这位从小泼辣果敢的母亲还看佛教故事。这种故事,她在孙平尧上小学的时候都没有讲过,现在竟然像给孩子讲故事一样。毛秀春笑了笑。孙平尧也笑了,说:“妈,您还知道乔达摩·悉达多呢?挺厉害呀!”毛秀春眼睛一横,反问说:“你以为你妈什么人呢?你妈年轻的时候好歹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孙平尧就笑了。毛秀春继续说:“平尧,你爸,说起来也不容易,这局长能当到今天,他也算得上洁身自好。你知道你周叔,就是周望宗,那人迟早得完蛋。不是妈不愿意帮你,而是你要通过事情去看人。乔增德从小家里经济条件困难,咱不是瞧不起他,要是我和你爸瞧不起他,当初就不会同意你嫁给他,是不是?”,!孙平尧点点头,她不知道毛秀春要说什么。毛秀春看着自己脑袋不算灵光的女儿,轻笑一声,叹口气:“平尧,你先跟妈说说,乔增德对你好吗?”孙平尧别过脸,不想直视母亲的眼睛,但女儿的心,当母亲的怎么会不知道?孙平尧只好说:“妈,乔增德还行,他就是需要机会。”毛秀春站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拿在手里,喝一口,示意孙平尧继续说下去。孙平尧说:“他这个人是有点儿抠门,但是男人抠门,说明他在外面不大手大脚,这也不全是坏事,虽然我有时候也生气,但是那是他的习惯,他家就那么个条件,他要是不抠点儿,那点儿工资哪儿够啊。再说,他也不是光对我抠门儿,他对他自己更抠门儿。”毛秀春又喝一口水,问:“哦?他对他自己怎么抠门儿?”孙平尧说:“如果是我们一起出门,他还能别别扭扭打个车,但是要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出门,那他连公交车都不舍得坐。”毛秀春叹口气笑笑:“傻女儿啊,那不叫抠门儿,那叫没本事。男人有本事要用在挣钱上,不是用在省钱上。你看你父亲,什么时候说过让你让我省钱的话?”孙平尧不说话了。毛秀春眨眨眼睛,说:“平尧,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乔增德有没有歪心?”孙平尧心下惊讶,原来毛秀春早就看出了自己的顾虑。她犹豫一下,问毛秀春:“妈,什么是‘歪心’,我爸呢,他有吗?”毛秀春端着杯子,站起身来,走到阳台窗户边,向下张望了一下。孙昱仁家地处长天市最繁华的路段,站在阳台上,可以直接看到孙昱仁工作单位的大门。现在,整条街上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下了班的人群车流川流不息。“他有吗?”毛秀春心里重复着女儿的追问。她喝一口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平禹出生后,毛秀春收到一封信,没有署名,只有三行娟秀的字迹:“你不要放在心上,不要担心,我走了。”毛秀春知道,她的直觉应验了。她都没有多费思量,就知道来信是什么人所写。除了马勤,不会是别人。收到信的当天晚上,毛秀春支走张姐,让张姐带走孙平尧,她自己正襟危坐,等待着孙昱仁下班回家。孙昱仁照例,工作到近半夜才进门。一看毛秀春的架势,还没有经过审讯,他就和盘托出。毛秀春掐着自己的大腿,眼睛沁出血丝,郑重地问他:“你,进去了没有?”孙昱仁愣住了,摇摇头。毛秀春喝道:“说话!你,进去了没有?”孙昱仁苦笑,摇头。毛秀春“砰”一下摔碎桌子上的玻璃杯,杯子上青松峻岭纹路瞬间断成一截截、一点点,毛秀春觉得,那就是她的心。她一字一顿地问:“你,进去了没有?说话!我要你亲口说!”孙昱仁站起来,大吼:“没有!我没有!”他痛苦万分。马勤自杀了。毛秀春不知道的事,孙昱仁知道。一个小学班主任卧轨自杀的事,周望宗一早就知道了消息。周望宗见是孙平尧的老师,第一时间就悄悄打给了孙昱仁,接着紧急部署,让全体师生封锁消息。孙昱仁整个人的灵魂被抽走,仿佛,那火车碾压的不是马勤,而是他孙昱仁。孙昱仁锁上办公室的门,谁来也不见,什么文件也不签,什么材料也不看。从来不抽烟的他,躲在办公室桌洞里,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抽了整整一天烟。他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到第四盒,嘴上就辣起泡来。他还是抽。自己的呼吸,不要也罢。同事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敢惊扰他。一整天,整个水利局都蹑手蹑脚。直到天阳落山,直到月亮升起,直到整个办公大楼寂无人声,孙昱仁才从办公桌的桌洞里爬出来。他腿麻得无法站立。他晃晃悠悠。他觉得自己罪该万死。他从大楼小门出去,没有用车。走到无人认识的便利店买了三罐啤酒,坐在春松江边,泪如雨下。自从上次停电,他再也没有去过女儿的学校。他再也没有见过马勤。他不知道在他心里,仅仅那一次,竟然如此铭心刻骨。他看着月亮,春松江水波阵阵,他的眼泪和着啤酒,百般滋味咽下,喉咙一阵发痒。他一歪头,吐了个干干净净。他没有觉得轻松一点半点。人的记忆像江水,滔滔不绝,人的嗅觉也是记忆,大脑忘记的,嗅觉会记得。他努力忘掉她,每天不是开会就是开会,每天忙到半夜,让自己一点儿闲暇也没有。他怕自己稍一放纵,就忍不住去学校找她。他努力忘掉燃烧起来的感觉,可是每次只要想起她,哪怕是在开会,他也会突然肿胀暴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沉迷。“老天,你惩罚我!”孙昱仁躺在江边,看着月亮,独自说道,眼泪从眼角滴入耳朵。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慢慢地,他睡着了。梦里,马勤站在钢琴边上,随手弹一个四分音符,清爽地笑了一下,对他说:“昱仁,你不要放在心上,不要担心,我走了。”孙昱仁在梦里慌忙拉住她,可是他刚刚要抓住她的肩膀,想要再次拥抱她,她却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孙昱仁大喊:“不要走!”江面空无一人。孙昱仁眼泪决堤一样涌出:“我怎么能不放在心上,我没有一天不放在心上”只有月亮,唯有月亮,眼泪泛青光。孙昱仁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月亮挂在头顶,他才带着满身烟酒青草鼻涕的混合气味,踉踉跄跄往家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家。进门之前,他擦擦脸,整理好衣服,装作若无其事。但他一进门,看见毛秀春,他就再也不愿意再隐瞒了。毛秀春逼问他,他羞愤难当。那天晚上,孙昱仁与马勤天人永隔。那天晚上,成了孙昱仁身体的阴阳两界。从那天开始,孙昱仁和毛秀春开始分居,他们很长一段时间在孩子面前还能够以礼相待,但毛秀春无法原谅孙昱仁。孙昱仁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周望宗再怎么调查,也不可能知道孙昱仁和马勤的事。毛秀春再怎么逼问,她也不可能相信孙昱仁“没有进去”。孙昱仁不是“没有进去”,孙昱仁再也进不去了。:()牛奔马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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