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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增德和孙平尧怄了一个周末的气,他礼拜一没有课,好不容易熬到礼拜二,连早饭都没吃,就摔门上班去了。一进瀛洲现代文学教研室,他就看见彭中庭的太太昝茜端坐在教研室中央。昝茜常来教研室,但一般都是傍晚。她从离长天师大三个路口的星辰书店下班,等彭中庭开完会,两个人在长天师大的食堂里吃完饭,再一起回家。长天师范大学的教职工在食堂就餐比学生便宜不说,还有专门的教职工餐厅。彭中庭和昝茜晚饭在食堂解决,再给孙子带回去,一个月可以省出三推车煤球,既省钱又省力,既卫生又有营养。乔增德一见昝茜,打着招呼问:“呦,嫂子?你怎么现在过来了?”昝茜端坐着,嘴角向下,翻翻肿鼓鼓的三角眼,哭唧唧地问乔增德:“增德,你现在算管事儿的了不?”乔增德被她问得也自问起来:“我现在算管事儿的不?”彭中庭刚提拔他做教研室主任没几天,教研室主任大小也是个科级干部,但要说“管事儿的”,那要看管什么事儿了。如果是拿捏拿捏哪个年轻老师,乔增德扪心自问,那他在行;如果要担什么责任,乔增德想,那就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想到这儿,乔增德为自己如此灵活辩证的管理头脑感到自得。他忘了和孙平尧怄的一肚子气,笑着问昝茜:“嫂子,咋的了,咋还得找管事儿的?”乔增德和昝茜说话间,乔增德的同事夹着保温杯陆陆续续走进教研室。他们一见到昝茜,也和乔增德一样,问一句“嫂子”,再加一个感到奇怪的表情。昝茜爱搭不理,脸上阴气沉沉。乔增德和同事们更对她感到奇怪。连海兵小跑着进来,一口塞下半根油条,着急忙慌地腾出手,从一堆材料里翻找着教案。乔增德看了看桌子上的闹钟,离八点的早课还有两分钟四十秒。他紧紧盯着闹钟,连海兵要是迟到了,那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取消连海兵今年的全勤奖,要是超过三分钟,那连海兵就要被通报。昝茜一见连海兵,像见着亲人一样哀嚎起来:“海兵,你来了可太好了”连海兵嚼着油条,呜里呜噜地忙打断她:“哎嫂子来了,嫂子,我着急上早课,咱们一会儿再说啊。”昝茜像没听见连海兵说话似的,三角眼一挤,耷拉了半天的厚嘴唇一咧,哭出了声。连海兵抽出教案,大口咽下油条,长舒一口气,冲乔增德挑一下眉头,才问昝茜:“嫂子,你这是怎么了?”早早来到教研室备课的韦老师扯扯连海兵,小声说:“你们还不知道呢?我昨天就有课,听说彭主任出事了,说是车祸。”韦老师把“车祸”两个字压得很低,但连海兵还是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他马上问昝茜:“嫂子,彭主任不严重吧?”连海兵话一出口,教研室里就齐刷刷抬起了头。昝茜嚎啕大哭。连海兵皱皱眉头,等不及昝茜说话,就趁她闭着眼睛挤眼泪的时候一路小跑奔去了教室。乔增德心里“哼”一声,把眼睛从闹钟上收回来,瞥一眼连海兵的背影,暗暗想:“我总有一天逮着你!”乔增德看昝茜哭得鼻涕都快流进嘴里,同事又在观望他怎么处理,于是压住心里的嫌弃,把昝茜让到座位上,安慰她说:“嫂子,你别光哭啊,你得先跟我说说什么事。虽说我也算不得什么新官,但能有三把火就燃三把火,你说说情况。”乔增德看着自己的课程表,又跟昝茜说道:“我今天上午是后两节有课,这下午去看病人不吉利,那我明天一早就去医院看看彭主任。”说着,他扯下一小块卫生纸,翘着无名指和小拇指,塞到昝茜的手里,生怕沾到昝茜手上的鼻涕。昝茜手里有了纸,“哧哼”震天地擤着鼻子,哭得更大声。乔增德叹口气,悄悄把卫生纸藏到书堆里。金凤牌绵浆卷筒皱纹卫生纸,这白白的一卷一毛二呢,乔增德自己都舍不得用。这纸,他在家的时候和孙平尧都用红的,还得对折到折不动,他回条西屯就用树叶坷拉,连红的都省了。昝茜直把一小块纸擤得掉渣才止住哭声。教研室的教师们抬抬头,暗暗盘算着去看彭主任带什么东西。这领导住院最是麻烦,不去看,说不过去,去看,又要花钱,钱花多了,心疼,钱花少了,怕面子上过不去。教师们指望着昝茜说出“不严重”之类的话,可是看她哭了半天,教师们都暗自为钱包叫苦。人到中年,红白喜事这种不在计划内的支出,没人喜欢。人们一想到钱包,那笑或者哭,都带着虚假,人们笑或者哭的时候,心里也都想着钱包。昝茜还是哭唧唧的:“增德,老彭说让你当主任了啊?那我跟你说,老彭他在医院里抢救了一夜啊没了”昝茜说不下去了,她双手捂着脸,又呜呜呜地哭起来。,!乔增德着实吃了一惊。他不喜欢彭中庭,但也没恨到让他死的程度。他想起老彭锃亮的秃头,心里还感觉有点空落落的难过。他又把宝贵的金凤牌绵浆卷筒皱纹卫生纸扯下一截,递给昝茜。“老彭一辈子兢兢业业,怎么就这么去了”昝茜边哭边说,“他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啊!”韦老师站起来,过去拍拍昝茜。她昨天下午来学校上课就听说老彭出事了。彭中庭昨天来上班,刚在办公室坐下没一会儿,摸了浑身的口袋,发现没带烟。他溜达着出了校门,特意多走了十五分钟,因为银耳朵胡同的书苑超市卖的香烟比别的地方便宜一毛钱。他买了一包马群,想站在超市门口抽一根,摸了浑身的口袋,发现没带火柴,就又钻回超市,买了盒火柴。他站在书苑超市门口,抽出一根香烟用牙咬住,再抽出一根火柴,从上到下“滋啦”一声划着火。他刚要努努嘴把香烟头送到火上,一阵小风吹来,火柴像小鬼一样四下乱晃,接着冒一缕烟,灭了。彭中庭骂了句“妈个巴子的”,转转身,又抽出一根火柴。这次,他小心地把划着的火柴捧在半握的空拳心里。火焰轻晃两下,直直地烧起来。彭中庭刚要努努嘴把香烟头送到火上,就听见自己的脑袋“噗戚”一声。香烟支在他嘴角,屹立不倒,火柴棒掉到地上,没等烧完就枯萎了。一个骑摩托的青年摔在地上,看着彭中庭头上的血从马路牙子的尖角上涨潮一样弥漫开来,撩起腿,骑上车,跑了个无影无踪。书苑超市的老板招呼路人赶紧把彭中庭送到医院,那盒刚刚打开的马群牌香烟已经早不知道去哪儿了。超市老板给彭中庭垫付了一部分医药费,又折回去超市,半打听着找到昝茜的星辰书店。昝茜听到消息,奶砸肚子肚子砸奶,晃荡着满身肥肉跑到医院,连彭中庭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一整夜,她自己一个人守在急救室门口,也没有给儿子儿媳妇打个电话,因为儿子家也没有电话。医院还在等着补交费用,昝茜涕泪交加才求来医院宽限一个上午。她眼里含泪,不知道怎么走到的长天师大,她想,老彭大小也是个干部,长天师大多多少少会管的吧?本来昝茜是有机会以彭中庭配偶的身份也留在长天师大的,虽然她识字不多,但在后勤帮帮厨这样的工作也可以做。但年轻时候的昝茜压根儿瞧不上烧锅燎灶的活儿。她觉得自己嫁了读书人,那她自己怎么也得做份与读书相关的工作。正巧长天师大和星辰书店合作印教材、试卷,昝茜就自告奋勇地去了星辰书店。虽然是理货搬运的体力活,但好歹沾着“书”的边儿,昝茜干得很起劲。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彭中庭这一走,家里几乎就全垮了。昝茜忽然想起家里的孙子,她一下子止住哭声,冷静下来。她拉住乔增德的胳膊,把红肿的三角眼使劲睁开,带着祈盼的目光看着乔增德说:“增德,老彭生前最器重你,你能不能帮我找领导说说,给老彭算工伤?”乔增德犯了难。这种事他还是第一次处理,他只得老老实实地说:“嫂子,彭主任的事咱们得问问看,我当然想给他算工伤,但是这不是我能说得算的。唉,这也太突然了。这样,你先处理其他事,我现在就找领导问问看。”他看了看表,离上课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昝茜惦记着家里的孙子,儿子还不知道她的眼泪又涌上来。她只能等着乔增德的消息:“那增德,我先回家,孩子在家不知道怕成什么样儿了。”乔增德把昝茜送到楼道口,回到教研室一屁股坐下。他已经从震惊中缓解过来了。他答应了昝茜,但这种事找谁,他却不知道。他正在想着怎么处理,覃舒就来请他去见李仲森。乔增德马上起身,去了校长办公室。李仲森还不知道彭中庭出事。他找乔增德是为了分房子的事。学校分配的住房数量很有限,紧着教授分完,副教授的房子就不够了。李仲森召集会议,主要是做做副教授们的思想工作。分粥的事自古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只要副教授都没有分配房子,那谁也不能和教授攀这碗粥。乔增德心里也有些不服气,毕竟自己是“破--格--儿--”,但是李仲森亲自开会,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会议很简短,乔增德会后把彭中庭的事给李仲森做了汇报。他没有提因公死亡赔偿的事。是不是因公,要不要赔偿,那是领导的事,他才不会笨到给领导添麻烦。当着昝茜的面,乔增德没忍心说“工亡”。同事一场,彭中庭也算帮过他,乔增德多加了一句:“校长,彭主任的太太今天早上过来了,医院还在等着补交费用。”乔增德想起自己的妹妹乔雪花,他知道在医院等钱等人是什么滋味。他不由得对昝茜有些同情,毕竟往后,她的日子艰难了许多。况且,谁也不能保证意外不降临到自己头上。,!李仲森震惊地叹口气,放下笔,靠在椅背上,不说话。乔增德也不说话。他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突然遇到意外,孙平尧会怎么办,乔其怎么说也是自己女儿,如果他也像彭中庭一样,她娘俩,他爹乔丁钩,他娘于春梅,怎么办。乔增德在这一刻忽然有一种为人父的责任感。他早上出门前还恨不得掐死孙平尧,但这时候,他忽然想通了,他甚至还有点儿想念女儿乔其。李仲森沉默良久,说:“乔老师,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李仲森不仅要考虑怎么处理彭中庭的后事,还要顾及一所大学应该有的人道主义关怀,不能寒了教师们的心,他同时要给中文系物色新的系主任。他摘下眼镜,顿觉杂事缠身,一刻也不得闲。他一看到乔增德,就想起孙昱仁和毛秀春,也想起孙平尧。他没有给孙平禹安排工作,毛秀春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和他有联系。李仲森想起周望宗,又有点儿纳闷儿,自从上次会议上见过周望宗,他话里有话的暗示过他,周望宗竟然没有再给他打过电话。李仲森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儿。周望宗说让他给周明明安排工作,不像是随口瞎说,怎么他自己又不上心了呢?李仲森揉揉太阳穴,戴上眼镜,把覃舒叫进来:“覃舒,中文系的彭中庭去世了,你再去一趟中文系,问问具体什么情况。彭中庭怎么在上班时间去超市了,你去问问,注意措辞啊。”覃舒点着头说“好的”,给他倒上一杯茶,就又去了中文系。走到中文系大楼,隔着老远,覃舒就看到一个胖胖的老妇人领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晃晃悠悠地也朝这边走来。她正在猜测,那会不会是彭中庭的家属,冷不丁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覃舒!”:()牛奔马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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