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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话就听见一声奶狗叫唤,不远外传来孩子的大叫:“小狗呢?怎么瞧不见了?”
裴钧一抬头,见姜煊正迈着短腿儿在西边廊上疯跑,身旁有两个家丁往前后小心护着。董叔正一边咳嗽一边坐在阑干上看他们,眼下心急叫了声:“慢点儿!”却忽看见裴钧领着姜越来了,又忙不迭起来行礼。
那边姜煊听见董叔说“晋王爷万福”,霎时就回头看来,待看清裴钧身边真是姜越,更是连小半月不见的亲舅舅也顾不上了,高呼一声“叔公”就开心地奔来,端端往姜越跟前儿一跪:“煊儿给叔公请安!”然后才拖着嗓子叫了裴钧一声:“舅舅。”
姜越弯腰把孩子拉起来,掏出雪绢擦过他额上的汗:“煊儿养小狗了?在哪儿呢?给叔公看看好不好?”
方才跟着姜煊跑的家丁刚好从草丛里找出了乱跑的狗,这时恭敬抱到姜越面前,叫一旁裴钧也迎着廊灯看了一眼,却只见着一团黑漆漆的毛。
他不禁皱眉问董叔道:“……这就是梅少爷送来的狗?”
董叔哎地应了:“梅少爷前儿送来的,还把小世子的新衣裳也一道送来了,足有八套。跟着衣裳还添了箱孩子的玩物来——我瞧着都是精巧物件儿,想着给钱,便问他要账单子瞧瞧,可他偏说没有,塞他银子也死活不要。昨儿我去刑部大牢瞧大小姐,还见牢里又多了他送去的东西呢。”
董叔声音压得低,可一旁姜越却还是听见了。一时他回头看裴钧一眼,笑着摇了头,又垂手逗逗姜煊的狗。可这眼神中饱含的深意却已叫裴钧顿悟摇手道:“哎哎哎,王爷,这可不是梅六贿赂我啊。梅林玉跟我是哥俩好,他总不乐意收我银子,从我做官前就这样了,这可不是求我替他办事儿的。”
“那京兆司这两年底价划给梅家的地皮又作何解释?”姜越从家丁手中把狗抱过来,心平气和地挠着狗脑袋,淡淡瞥了裴钧一眼,“也是你做官前就这样了?”
裴钧脸不红心不跳,往姜越走去几步:“那不是赶巧了么,哪儿能事事都跟我有干系呢?”可说着,他右手却背到身后冲董叔使劲摆了摆,示意董叔赶紧别提这事儿了。
董叔自知失言,连忙告退要走,却想起另一事,又与裴钧俯耳一句:“大人,宫里知道您今日回来,一早就赐菜了,一大桌子呢。”
裴钧听了,面上笑意不禁微凝,片息只道:“我在外边儿吃过了,那些就撤了罢。”说完转眼问了句:“钱海清呢?”
董叔道:“今儿才考完学,估摸是跟学监的孩子疯去了,还没回呢。”
裴钧听言点头,由着董叔颔首退下了,这时看向身边,见姜越已领着姜煊坐去后院石桌边,而那小黑狗正趴在姜越膝上摇尾巴,口中吐着条小红舌哈着气,显然是和姜煊疯累了。
裴钧走过去坐在姜越对面,仔细冲着狗脑袋看了看,见这小狗通身都黑,只眉骨有两团焦黄的毛横着,二色混在一起直如团稀泥巴,全然瞧不出半分他想要的“漂亮”,不禁叹了口气:“这梅六怕是对‘漂亮’二字有什么误会罢……”
姜越听言却笑:“这狗长大了也会漂亮的。”
边上姜煊耳朵都竖起来,裴钧听了也问:“你怎么知道?”
姜越把狗放到姜煊怀里,抬指勾了勾小狗下巴:“从前我在西北驻军,营地里就有这样的狗,是边民用来牧羊的。这狗警惕生人,便能看守帐子,性子勇猛却温顺,也能陪护小孩儿,往往打起架来连狼都不是它对手,倒算是很好的狗。不过……”他慢慢又看向裴钧,“中原人住楼房、锁门户,用不着这狗,贩子从关外带回狗种,就多是驯来斗狗用的。裴钧,你这狗是何处来的?”
裴钧当即装懵摇头:“狗是梅六找的,我哪儿知道他哪儿来的。”
姜越微微眯起眼来,正要再问,却听姜煊揉了两把狗毛问他:“叔公,这小狗会长到多大呀?”
姜越便只好放过裴钧,先认真答道:“很大。”说罢在比膝盖高的地方比划了一下,引姜煊兴奋地哇哇叫:“好高啊!”
裴钧看着却是头疼了:“我明明跟梅林玉说了要小狗——”
“这就是小狗呀。”姜煊本人倒很满意,把狗抱到裴钧鼻子跟前晃,“舅舅你看,他比我还小呢。”
裴钧一把将狗推开,觉得心累,可看姜煊是当真喜欢这狗的模样,便也不多说别的了,只由着他和姜越玩了会儿狗,便叫了家丁去请韩妈来收拾这孩子睡觉:“不早了,你先跟着韩妈妈回去洗洗,舅舅等会儿就来。”
姜煊恋恋不舍揪着姜越衣摆:“可叔公才到呀,我想和叔公玩儿。”
“明日还得上朝,你叔公过会儿也该走了。”裴钧抬手拍拍他小脸,“乖,来和你叔公告辞。”
姜煊不情不愿抱着狗同姜越行了礼,就被韩妈牵走了。可走到廊子拐角,这孩子竟再度回头冲姜越挥手。
姜越也一直目送着孩子背影,这时瞧见姜煊回身,便也抬手和他挥挥,终于叫姜煊了却心愿般被韩妈拉去东院了,这才放下心来收回目光,却见裴钧正盯着自己笑:
“姜越,我从前就想问你了——你是喜欢孩子呢,还是只喜欢煊儿呢?你待其他侄孙也没那么好啊。”
姜越想了想道:“大约我是喜欢孩子,只有些偏爱煊儿罢了。”
裴钧听来,靠在桌边支着下巴,含笑追问:“哦?为什么呀?”
姜越调开眼去:“自然是因为煊儿格外乖巧。”
这时有丫鬟端着泥炉、热水和茶具来了,裴钧忍笑让开身,由她们将东西摆在桌上,便挥退她们和院中一干下人,继而再问姜越道:“那你为什么喜欢孩子?你就不觉得他们吵?煊儿叽叽喳喳的时候我可恨不能堵了他的嘴呢。”
姜越转目看向院中葳蕤的草木,轻轻叹了口气:“从前自然也觉得,可在关外待久了,生死瞧多了,见着孩子倒也不觉得吵闹了。”
他沉静一时,继续道:“有些事——哪怕是对的,哪怕明明知道是必须去做的,可坚持久了,人却难免开始怀疑,会想那一切坚持到底换来什么、有何意义……会想征战有何意义?朝政有何意义?人争来夺去有何意义?而沙场上又总少不得牺牲和重伤,大军跋涉还常有饥馑,有时花费数日行军、赶去一地救援友军,到了却发现友军早已全数覆灭了,泥地里只剩野兽啃下的骸骨……这就更叫一切苦累都没了意思。那时人会万念俱灰。那景状会比敌军千万刀兵更杀人心志……每每如此疲惫不知为何时,若能见着驻地百姓的孩子闹一闹、笑一笑,看他们还能跑跳、还能哭叫,还会跑来问营地伙夫要吃的——还好好活着,我才觉出分生机,那时困顿和郁结便消散一些……好似又能继续下去。”
裴钧认真听完姜越的话,把丫鬟放下的茶杯摆去他跟前一盏,平静说了句:“那你是良善之辈。”
姜越未料他忽有如此一评,不免失笑道:“莫非喜欢孩子就是良善之辈?那我手中杀孽无数又从何算起?……须知死在我手中的敌军叛将,虽是兵士,却也会是别家的孩子,或别家孩子的父亲。”
“可你是为了保护我朝的孩子,才去杀他们的。那是你死我亡的境地,你没得选。”裴钧揭开茶盅的瓷盖,从中夹出一朵花来,小心放在他杯中,“为了护着谁才去拼杀的,我以为都算良善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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