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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那薄薄施着的一点胭脂已经被方才的泪水洇去,王妃纤细的手指攥着丝帕,将面庞细细擦拭了几下,抹去水粉,露出了素白的肌肤。那肌理是苍白着的,有几分近乎于透明的意味,甚至可以透过皮肤看到双颊下面一点极细微的淡青色血管。灯光在长而浓密的眼睫下投出两片淡淡的阴影,菱唇上的花淘红脂也被丝帕在方才抹去了,只剩下一点还没有拭净的残红。王妃垂着眼,不说话,用铺天盖地的长时间沉默来映衬着此刻一片幽凄冷惶的灵堂。
瑞王忽然把手一松,任凭那药罐跌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突兀的脆响在大厅中裂开,碎片飞溅,迸到他的靴面和衣摆上,下一刻,又颓然落地。瑞王看一看棺木中的人,想起他往日里的音容笑貌,不觉就将言语间的音调也温柔了几分,可那味道给人的感觉,却是没有丝毫温度的,唯觉冰冷:“……本王倒是奇怪,你往常性子柔顺平和,如今为何却要如此。”
他眼中的色泽深如寒潭,“……本王确实是从来没有想到过,你会做出这等事情。”
王妃忽然淡淡一笑,眼中的颜色静如秋水,带着几分回忆的神情,温声道:“……王爷知道吗,妾身小时候是家里的独女,有时会有其他的官家夫人带着孩子,来家中做客。母亲身为主妇,要招呼客人,我们这些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子就在后园一起玩儿……那么一丁点儿大的孩子,无非是玩家家酒之类的游戏,扮成新郎新娘,在一起拜天地,笑闹着玩耍……”
她眸中的神情慢慢地温柔起来,仿佛有暖风熏人的力量,带着一点憧憬的幻采,“……那时候妾身还极小,哪里真的知道什么嫁娶之事呢,不过是小孩子玩闹罢了……后来渐渐大了,有一日,母亲就笑着告诉妾身,说是父亲已经将我许订了人家,是平南王的世子。”
她长长的发丝黑如鸦羽,衬着白皙的面庞,和那唇上的一抹嫣红,就忽然令人觉得有一种淡淡的羞涩之意,软糯而轻柔:“……原本日子是订在第二年的春天,后来,先皇驾崩,婚期就要推迟了一年……妾身一直到大婚那一日,还心中忐忑得很,不知道自己究竟嫁的是什么样的人?母亲说既然是做了王妃,就要有王妃的行事气度,相夫教子,贤良淑德……”
瑞王听到她说至此处,就似是静了片刻,随即便漫不经心地微笑起来,淡淡开口道:“贤良淑德……在此之前,原本本王也是以为,你确实配得上这‘贤良淑德’四个字的……”
瑞王嘴角笑意未褪,青袍银冠,头发静静披在身后。他看着他的妻子,慢慢说道:“本王只是觉得奇怪,青歌在本王身边这么多年,你若要杀他,实在是有太多的机会,何必一直等到现在?况且……”他低首去看棺木里那张隐约含笑的没有血色的面孔:“……况且他是个男子,无论本王如何宠爱他,他也不可能生出一男半女,不会威胁到你的地位,也不会威胁到鄞羲的世子身份……你是父皇为本王定的正妻,是这王府里的女主人,除非有极大的过错,不然就是本王,也不可能轻易废除你的正妃份位……倒是阮氏身为本王的侧妃之一,如今又怀了胎,眼下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即将临盆,若说到威胁,她若此次生下了男孩,那才真正是日后对你和鄞羲有威胁的人,你为何与她竟是客气和善,却要下药害死本王的青歌?”
“……王爷真的不知道吗?”王妃苍白的脸上忽然缓缓绽出一个暗淡的笑容,眼中的神色亦是昏晦而凄凉的……“贤、良、淑、德……”她一个字一个字地低低念着,看着瑞王面无表情的脸庞,心下酸楚而黯然,既而微微笑着,道:“身为女子,要有德操贞性,禀气大度,不能妒忌……”她眼圈发热,却还要勉强保持着微笑,继续接着说下去:“……妾身自幼除了学习女红针黹,琴棋书画之外,刚到认字的年纪时,就在母亲的督导下熟读《女诫》、《内训》、《女论语》等书籍,牢记女子应有的德行……”她说到这里,苍白面孔上的笑容终于再也撑不下去,就仿佛是面具上被什么东西弄出了裂缝,一点一点地大肆蔓延着裂开:“……出嫁之前母亲就和妾身说过,王爷不是普通的男子,即便是一般的人家,只要稍微有一点钱财权势,就不免三妻四妾的,何况是皇家的男儿呢?母亲嘱咐妾身要拿出正室王妃的气度,为王爷打理内院,待日后生下一个世子,地位也就无人可动,自此相夫教子,也就好了……”
她说到这里,那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褪去,一丝一毫也不见了,一双湿润的眼眸定定地看着瑞王,半晌,才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开口说道:“……可是王爷,您真的相信吗?”
“……王爷真的相信,这世间会有那样宽容大度的女子,那样贤良淑德的妻子,眼看着自己的夫君与他人温柔缱绻,而自己一人独守空房,却没有丝毫怨怼之意,毫不介怀吗?世上真的会有这种心甘情愿与其他人分享丈夫的女子吗?……王爷永远不会知道这种滋味,一次次独自坐在房里,只能看着烛火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外面的夜色浓得化也化不开……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不嫉妒,不怨怼……世上哪里真的会有这种人呢?”
一滴泪珠从她眼角缓缓流了下来。瑞王看着棺木中的人,语气低沉:“……你是说本王错了吗?这天下间的大多数人家,有几个不是这样……你莫非是要这满府里只有你一个,本王只要你一个人么……你明知道这不可能。”瑞王轻轻理了理青年鸦色的鬓角:“本王自问虽对你说不上宠爱,但也从不曾恶言相向,轻辱怠慢……你是本王的正妃,本王始终记得这一点,也给予你正妃应有的一切。那年周氏极为得宠,风头正盛,倚仗着本王宠爱,已隐隐有不把你放在眼中之意,后来在家宴时出言讥诮,让你大失颜面,本王不也立时命人将她打了二十板子,后来病死在芳椒阁?无论本王如何宠幸他人,他们也都越不过你去,你作为正妻的尊严和地位,本王不会让其他任何人挑衅……你与本王虽不恩爱,却也称得上是相敬如宾。”
王妃轻轻酸涩一笑,以袖掩面……“纵使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到底意难平!”
陡然有寒风透过那扇被刮开的窗户旋进了厅里,灵堂当中燃着的白烛被风吹得摇曳势微,也吹动得瑞王黑发微扬,长袖挽飞。那重重的白纱垂幕波浪一般抖颤,风一直吹到了棺木上,是否是伊人飘然而至,清魂回转?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当中,因为魂牵梦萦而再次来到那即便是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还在心心念念着的人身边,来看他最后一眼,自此阴阳永绝?
“……王爷很不愿意再看见妾身这个样子是吗?因为嫉妒,妾身变成了恶毒狠心的女人,变成了没有妇德的狞恶妇人……妾身自幼喜欢动物,养了不少的猫狗鸟儿,就连晚间偶尔遇见扑到灯罩上的飞蛾,也从来不会伤它们的性命……可是现在这两只手上,却已经沾上了血,怎么洗也洗不掉……”王妃紧紧攥起了一双柔软的玉手,仿佛那上面当真沾着什么东西一样,她握得那样紧,只听咯吱一声,就有两根水葱一般的长长指甲被压断在了掌心里……瑞王转过身看向她,眼中映出烛火如豆的暗色,沉沉地道:“……为什么是他?这府里伺候本王的人多得是,为什么你只要害他一个人?”瑞王重新低下头,用手去给青年慢慢整了整衣领:“他生性温柔绵和,即使是在本王面前已经有这么多年,也从来没有过恃宠而骄,从不曾欺凌过什么人,就连伺候的下人,也从不打骂惩处……这样的人,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是啊……这么多人,妾身为什么只要害他一个……”王妃看着瑞王,喃喃道,然后就似乎是笑了一下,一松手,两枚断掉的指甲就掉在了地上。“因为……”她低低而笑:“……因为其他人最多也只是能够得到王爷您一时的宠爱罢了,可是他,对王爷来说,却是不同的……”她笑着,有眼泪流了下来:“王爷是喜欢他的……不是对其他人那样的宠幸,而是真正的喜欢……这么多年了,从妾身进府直到现在,他就一直在这里,所以,妾身嫉妒他。”
瑞王眸色沉沉:“……你几年前就已嫁入王府,为什么到现在,才想起来动手害他?”
王妃用丝帕抵住眼角,却依然挡不住涓涓而下的泪水:“……因为,那时候他还没有让王爷当真喜欢上,可是渐渐地,直到现在……”她慢慢走了两步,来到了瑞王面前,想要用手去擦净脸上的泪痕,却忽然又住了手,然后将抬起的手臂指向瑞王的胸口方向,纤细的手指轻轻触到了男子的心脏位置,目光恍恍然,低低喃语道:“……可是现在,他已经在这里了。”
瑞王素青色广袖下的双手蓦然握起,然后又缓缓地松了开去……有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和那个人在一起看天上秋月圆满,悄上梢头?他记得一些,也忘了一些,可那似喜还嗔的清雅容颜,略显纤瘦的身影,和那总是温柔如水的声音,想必却是不会轻易忘掉的罢……‘世子……’‘王爷……’那个人这样唤他,而在两人缠绵的时候,因为受不住而泫然欲泣的时刻,就时常会叫他‘勖……’,这个人的眼睛是琥珀一样的颜色,也是当初被他一眼看中的重要原因,深褐的色泽,晶莹而剔透,含笑不语的时候,那水红色的柔软双唇就也会微微翘起,秀长的眉眼略略弯着,眼睛的颜色就仿佛更深了一些……但现在,他狭长的眼睛已经合上,用薄薄的眼帘盖住,并且再也不会睁开……瑞王看着沉睡的青年,想开口对他说,‘其实本王,当真心下是十分喜爱你的……’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这个人已经死去了,这一句话已经没有机会说出口,这个人也没有来得及听见,就突兀地断送在了这一场离别当中,永远也不会再有吐露出来的时候,哪怕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他也再听不到他说这一句话了……
他余下的感情实在是太过稀薄,那些浓烈的,已经早就统统在很久以前都交给了一个白衣隽然的身影,而现在,却有人用一缕缠绵的柔情,在他身上留下了一笔淡淡的痕迹……
“王爷要怎样惩罚妾身呢?”王妃瘦削的双肩似乎是在微微颤抖着,语气仍是平日里的温柔模样,但里面却分明是已经开始有低低的哽咽之意了:“妾身害死了他,王爷要怎么样呢?”
瑞王没有说话,最后看一眼那含笑静躺着的人,半晌之后,无声地拿起沉重的棺盖,缓缓地合在了棺木上,将那人永远留在了黑暗当中……“……本王不会惩处你。鄞羲是本王的嫡长子,你是他母亲,是王府里的正妃,所以,本王不会对你如何。”他严丝合缝地合上了漆黑的棺盖,腰上用丝穗拴着的玉玦随着他的动作而轻轻晃动,灵堂里冷风游荡,白纱轻卷。
王妃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很难再发出什么声音,身上也冷得很……久久之后,才涩然道:“……王爷这是恩断义绝了么……”她慢慢垂下长睫,声音里已经有了哽咽:“在京中的达官贵胄府中,王爷平日里这样对待妾身,其实已经算是好的了……妾身知道自己是应该知足的,可是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到王爷喜爱的是别人,妾身就难受得很……本来是想要不在意的,可是无论妾身怎样努力,也没有法子做到……妾身骗不了自己,没有办法去继续做贤良的女子,让夫君不但是身在别人那里,现在,就连那一点真心,也已经渐渐到了别人的手里……”她忽然发觉到了有什么冰冷的液体不断地开始滑过面颊,直滴到地上,于是便急忙用手拿着丝绢去擦,那茜红色的薄帕很快就沾满了泪渍,水滴洇透在了上面,使得那帕子仿佛是变成了血红的颜色,就好象是手上染了一滩的血水……她怔怔看着手心里的丝帕,突然之间,失声而泣……“……妾身很喜欢王爷……大婚那夜王爷揭开盖头的时候,妾身就知道从此王爷是妾身的天,是妾身的良人,是妾身一生的依靠……妾身真的是不想去害人的……明明是不想这样的,这样去害一个人的性命……可是偏偏……身不由己……”她纤长雪白的手指紧紧抓着丝帕,泪水成串地沿着面颊掉在地上,在冰冷的地面间绽出小小的水花。她脸色苍白,双脚终于无法再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于是便不再勉强自己,缓缓滑下身子,斜斜跪坐在地面上,低低地哽咽着哭泣……“王爷,是妾身错了吗……妾身喜欢王爷,真的是错的吗……”她不能放下,也没有办法放下,缘起缘灭缘自在,情深情浅不由人。她能够怎么办?她不是佛祖,也不是圣人,没有慧剑斩情丝的大智慧,大毅力,她只是一个小女子,一个渴望夫君爱怜体贴,却无论怎样也得不到的女人罢了,她没有办法不嫉妒,而当这嫉妒在心底最深处的阴暗角落里生了根,发了芽,终于开出畸形的花朵,结出了有毒的黑色果实之后,她又能怎么办?她害怕过,自责过,痛斥过自己,可是那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拔不出来,日日诱惑着她,就仿佛脑海里有一个邪恶的声音在时时刻刻地催促着她,终于,她颤抖着身体向它屈服,屈服于这个可怕的念头,做出了她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恐怖事情,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逐渐扼杀在最好的年纪,将一个温雅和善的青年亲手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她的脸色白得发青,无声地哭泣着,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双肩慢慢地颤抖战栗,带动着连全身都渐渐地剧烈颤动。明明是披着斗篷的,可是她一点也感觉不到温暖,仿佛是坠进了冰天雪地当中,身心俱寒……她成功了,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的夫君依然不会爱她,并且甚至会厌恨她,可是这似乎,也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她已经习惯了做他温顺贤惠的王妃,看着他宠爱各式各样的男人或女人,假装微笑,假装大度,假装不介意,假装没有任何酸涩,假装自己从来不会妒忌……可是即使是所有人都相信了,甚至连她的夫君都相信了,但她依然没有办法,能够将自己也永远欺骗下去……
瑞王定定看着妻子失色的唇瓣和苍白的面容。他沉默了许久,灵堂里的烛光越发昏暗,映着他的脸晦昧不明……情之一字,求之不能,难顺人心,即便是他自己这样冷薄的人,也仍然早已把那镌深入骨的情思牵系在一个人身上,扯也扯不断,辗转反侧,哪怕是明知道那是错的,应该遭到所有人的诅咒和深切的谴责,可他仍然还是心甘情愿地堕入到这万劫不复的伦常颠覆当中,并且时时刻刻都想要将那人也一同扯进这不能回头的深窟泥潭里……
窗外涌进的风终于打熄了蜡烛。黑暗中,冷风吹起了他的发丝,瑞王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就坐在了停放着棺材的长桌上,闭了闭眼,在谁也看不见的情况下,不知道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什么,然后就与他正跪坐在地上哭泣着的妻子一样,突然间无声地流下一滴泪来。
满眼满园都是灿若织锦的梅花,如同氤氲连绵的云霞,叶孤城经花踏雪,朝着前方不远处的白色身影走去,冷沁沁的风吹在脸上,带着淡淡的花香气息。叶孤城走到那人面前,握上对方一角雪白的衣袖,道:“……西门。”那人回过身来,冷峻的面容上微微有着一丝笑意,叶孤城一面去握他的手,一面道:“……怎么站在这里。”那人也不出声,然而叶孤城的手却握了个空,什么也没有碰到,手指之间握住的,只是一把冰冷的空气,叶孤城微微一怔,随即就垂目将视线投向两人的手掌位置,但却只看见了自己一个人的手……叶孤城立时重新抬起了头,但刚才还站在自己面前的白衣男子,此刻却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眼前,空无一人……
“……叶,怎么了。”耳边有熟悉的低沉声音隐隐响起,叶孤城只觉脑海中仿佛渐渐有些明醒,似是眼前开始慢慢亮了起来……西门吹雪坐在榻沿,右手放在男人光洁的额上,修长的手指一一拈开遮在对方额头间的几缕黑发,替正躺在胡旋榻上的人将发丝仔细掖到耳后。男人微微皱着双眉,搭在胸腹位置的左手似是无意识地略略动着手指,西门吹雪见状,便握住了那手掌,对方拇指上的白玉扳戒依稀沁凉如冰,碰在肌肤之间,就令西门吹雪觉得似乎是将手浸到了冷水当中。西门吹雪细细抚平了男人眉宇间的凝皱痕迹,低声道:“……叶?”
男人密长的黑睫微微动了一下,随即终于慢慢睁开了双眼,西门吹雪低头在他的眉心上吻了吻,道:“……方才,可是魇住了。”叶孤城抬起手,用力揉了一下太阳穴位置:“……嗯。”
窗外依旧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叶孤城只觉得身上盖着的丝绸薄毯有些凉,外面雨声连绵,击打着墙根下栽着的芭蕉叶子,发出沉闷的响声,窗扇没有关紧,因此不时地就从那缝隙当中,自外面漏进来一股冰凉的风……叶孤城慢慢坐起身来,倚在榻上,再没有一丝睡意,只对身旁的西门吹雪道:“……我一向很少做梦,只是方才那梦境,有些不大好罢了。”
西门吹雪也不去问他究竟梦见了什么,只是替叶孤城扶了扶头顶似乎是有些松散的发髻,道:“……魇梦而已。”叶孤城微微‘嗯’了一声,将鬓边被风拂动的发丝用手随意掖了掖,西门吹雪见状,便起身去关严了旁边的窗户,再回来时,就见叶孤城正从榻旁的红木几上取了些鱼食,用手指拈了一撮,往鱼缸里均匀地撒去。那木几上放着的水晶圆缸只有盘子大小,里头放着几块斑斓的雨花石和一点碧绿的水草,水中养着两尾红色的金鱼,正悠然地在水里游动着,不慌不忙地吃着鱼食,给室内平添了一抹鲜活的色彩。西门吹雪重新坐下,一面递上一块软巾,叶孤城接了,擦一擦刚刚拿过鱼食的手,道:“……昨天夜间开始下雨,天气有些湿冷,元儿还小,不要着了凉。”西门吹雪闻言,便从不远处的摇篮里,将女儿自里面抱了过来,憬元已经午睡醒了,裹着绣有仙鹤的襁褓,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把右手的拳头直往嘴里面塞去。西门吹雪看了看,随即就替小女儿把胖乎乎的拳头拿了开来,憬元瘪了瘪嘴,然后就偏过头去,本能地就往西门吹雪的胸前拱,没两下,就觉出不对,根本没有任何可以叼住吸吮的柔软东西,只有硬邦邦的一片平坦,于是便吸了吸小鼻子,忽然哇地一声开始啼哭起来。叶孤城抬眼看了看正微微皱着眉心的西门吹雪,心下不由得就有些忍俊不禁,于是就说道:“……好象是饿了。”西门吹雪抱着怀里啼哭声十分响亮的小女儿,安抚了一时,却也没有任何用处,旁边叶孤城给女儿揩了揩眼角的泪花,命人进来把孩子抱走,送去乳母处喂奶,又吩咐伺候的人认真照看,不要让孩子受了凉,这才让侍女将嘤嘤啼哭着的女儿抱了出去。殿中就只剩下了两人。叶孤城用左手支着下颌,倚在榻间,头上垂下几缕细细的流苏,末尾坠着透蓝的宝石,冰凉地贴在脸颊上,闪现着清冷的幽光。叶孤城微微阖了阖眼,忽然开口道:“……不知玉教主,此时可已回到教中?”西门吹雪帮他将蜿蜒垂在榻间的一大滩黑发理了理,道:“……两日前,方从赣州回来。”叶孤城点了点头,将还摊盖在腿上的丝绸薄毯揭开,起身去更衣束发:“……如此,我现在便去拜访。”西门吹雪微微扬眉:“……可是有事。”叶孤城径自坐到镜台前,解开头顶因为午睡而略微松散的发髻,淋淋漓漓地散下了一头恰好触到地面间的黑发:“……嗯。眼下有些事情,我要与玉教主相商。”西门吹雪起身去给他取来了衣袍,听他这样说,就知道叶孤城想必是有事情要借助罗刹教的势力,因此就道:“……你若有事,只向我说就是。”叶孤城拿起犀角梳,很快梳通了散如墨缎的长发,温言说道:“……你与玉教主毕竟是父子,何必因为我令你为难,致使父子之间,生了嫌隙。”
西门吹雪知他向来为自己考虑,不觉就走到叶孤城身边,抚上对方的肩膀,语气之中,明显有着一丝淡淡的柔和意味:“……你我之间,又何分彼此。”叶孤城听了,面上想要浮出的一缕笑意虽是没有办法到达眼底,但嘴角却已经微不可觉地稍稍抬起:“……是,我都知道。”
偌大的大殿中歌舞习习,排场十分隆重奢华,上首却只遥遥并排高坐着两人,其中坐在左侧的男人身披一件黑色长袍,上面绣满了暗红色的火莲,黑发一半挽结成髻,束在一顶血红的玛瑙冠里,另一半则随意垂下,长长地披散在胸前。明明是年已花甲的人,却看起来不过是三十余岁的模样,男人手上执着玉盏,薄唇微微扯起,正似笑非笑地与身旁的人把酒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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