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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议先生飞快地穿过自己房屋的这块广大地基。当他正在面包房巷里行进的时候,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看见那是经纪人高什,裹在一件长大的袍子里,酷似一位画中人物。经纪人先生也正匆匆忙忙的向会场赶去。看见参议,他用一只瘦长的手把耶稣教徒的帽子往上一掀,用另外一只手作了个表示恭顺的漂亮姿势,一面压低了嗓子嗄嗄地说:“您好,参议先生。”
这位经纪人塞吉斯门德高什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单身汉,别提有多忠厚老实了,尽管行为有些出人意料。他酷爱文学,脑子里常常有些独树一帜的想法,他的一副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只鹰钩鼻子、尖尖的向前兜出来的下巴,一只嘴角向下垂的大嘴使他的脸型显得更加轮廓鲜明。他总是紧紧地闭着两片薄薄的嘴唇,故意摆出一副神秘、险恶的神气。他理想中的自己应该是一个美女与野兽的混合物,一种介乎梅菲斯托菲利斯和拿破仑之间的阴险邪恶、既有趣又可怕的人物,而且事实上他的确扮得不坏他那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顺服的趴在额头上。他把自己没有天生驼背视为一件憾事。总之,他是城中商业界老一辈人里面的一位怪异而又可亲的人。他是他们中间的一员,因为他经营着一片规模虽然不大,然而却稳固,令人起敬的小代理商店,要是从服务市民这一点来着想,那这片店足以当之无愧。可是另外一方面在他的那间窄小幽黯的柜房里却摆着一只大书柜,摆满了各种语言的诗集。而且人们谣传说,他从二十岁起就埋头致力于罗贝德维加的全部戏剧的翻译工作他生命中最耀眼的时刻是在一次业余演出席勒的唐卡洛斯的剧中,他扮演了多明戈这个角色。他在与别人交谈的时候,总是用一些非常与众不同的词语,即使是在生意经的谈话中不得不用那些普通商业用语时,他总是紧咬牙关,作个怪相,似乎在说:“你啊你,我要咒骂你那躺在墓地里的祖宗!”在许多方面他都和已故世的让雅克霍甫斯台德有着惊人的相似;只是他秉性更为忧郁善感,没有上一世纪老约翰布登勃洛克那位朋友的那种笑谑诙谐的风度。曾经有一次他心血来潮,花了六个半泰勒买了两三张股票,这笔钱他在交易所一下子就蚀进去了。此时他突然迸发出演戏的热情。他一屁股坐在一张凳子上,扮出一副在滑铁卢打了个大败仗的脸相,用一只拳头抵住前额,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嘴里一叠连声地咒骂:“该死,该死!”如果说他靠为人买卖地基而弄到手的一笔笔稳当而微薄的盈利已经使他从心底感到厌腻,那么这次蚀本,无疑是上帝给他的一次恩惠,一道好运,他久久对这件事仍然回味不已。只要别人一问:
“高什先生,我为你不幸的遭遇深感难过”他总要用意大利语回答:“哎呀,我的亲爱的朋友!不识愁苦滋味的人终生都是孩子!”说不定没有人能懂他这句话。也许是引自罗贝德维加的著作吧?不管怎么说,这位塞吉斯门德高什确实是一位学问渊博的值得另眼相看的人物。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啊!”他一边伛着腰、倚着拐杖在布登勃洛克参议身边走着,一边跟他搭讪说。“这是暴风雨般的动荡时代啊!”“是啊,现在的局势风雨飘摇,”参议回答说。“动荡不定。每个人对今天这次会议都怀着紧张兴奋的心情。选举制的等级原则”
“不,参议先生!”高什先生接着说下去。“我在街上呆了一整天,我观察到,在那些躁动不安的庶民当中有不少满威武的小伙子,精神奕奕,一副仇恨一切的样子”
约翰布登勃洛克开始笑起来。“您这人真爽直,我的朋友。难道您还要为他们助威吗?不,你听我说:这一切都是儿戏!这些人要干什么?一群没有教养的青年人抓住这个机会想发泄心中的不满罢了”
“自然了!不过我们也应当看到肉店伙计贝克麦耶用石头扔本狄恩先生的窗玻璃的时候我是在场的他简直像一头勇猛的小豹子!”最后一个字高什先生是特别咬紧了牙齿迸出来的,然后他接着说:“哎,我们不能否认,这件事也有它崇高的一面!您知道,至少这是一件新鲜事,一件不平常的事,暴力,粗野,一阵狂风骤雨唉,人民是无知的,我知道这一点!可是我的心,已经不知不觉的和他们在一起了”他们已经走到那座用黄油漆粉刷的简单的建筑物前边了。市民代表会的会址就设在这所建筑物的底层。
这里原本是一个名叫苏尔克灵格寡妇开的啤酒馆和舞厅,但是有些时候却由市民代表会的先生们使用。一道窄窄的镶着石板路的走廊,右边是散发着啤酒和饭菜气味的饭馆,他们穿过右手边一扇绿色的板门,便来到了市民代表会的会场。这扇板门又窄又低,没有锁也没有把手,可门后的大屋子却出乎意外的宽敞。大厅里空旷、阴冷,仿佛是一座谷仓;粉刷成白色的天花板上突露着房梁,四壁也粉刷雪白。三个相当高大的窗户框漆成绿色,没有窗帘。屋里摆放的座椅像阶梯一样越往后越高,使人怀疑是不是来到了剧场。最下面是为发言人、纪录和列席的议会议员们准备的桌子。桌子铺着绿色的台布,上面摆着一座大钟、档案和文具。门对面的墙上钉着许多衣架,挂满了外衣和帽子。
参议和经纪人先生刚从小门里走进大厅,一阵嘈杂的人语声迎面传来,显然讨论已经开始了。
屋子里已经挤满了市民代表,他们的手有的插在裤袋里,有的背在背后,有的在空中挥舞,乱哄哄地吵成一片。代表团的一百二十名代表中出席的至少有一百名。还有一部分乡区代表由于当前的形势不得不留在家里。
几个地位比较低微的代表在离门口比较近的地方站着,两三个无足轻重的小店主,一个中学教师,孤儿院院长敏德曼先生和那位很有人缘的理发师温采尔先生。这个理发师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小个子,一张聪明的面孔,蓄着漆黑的大胡子,红通通的两只手。他今天早晨还给参议刮过胡子,然而在那里却和参议处于平等的地位,他只为这个城市的上流社会服务,差不多只给摩仑多尔夫、朗哈尔斯、布登勃洛克和鄂威尔狄克几家作活。由于他熟谙本城的事务,做人也很识趣,并且非常机警,虽然出身低微,但也被选为市民代表。
“参议先生了解事态发展的情况吗?”他目光严肃地迎头向他这位顾主热心地招呼说。
“什么发展的情况,我的亲爱的温采尔?”
“请允许我告诉您,参议先生,这是新消息。今天早晨还没有人知道呢。那些人不到议会前边去,也不到市场去了!他们的目地是来胁迫市民代表会!这是吕伯萨姆编辑采访得来的”
“真是异想天开!”参议说。他从站在最外边这一群人中间挤过去,向大厅中间走去,他看见他的岳父,参议朗哈尔斯博士和杰姆斯摩仑多尔夫正在那里站着。“这可能吗?诸位先生!”他和大家议论起来。
事实上,会场上没有一处不在谈论这件事,哗乱的人群正向这边走来,距离已经非常近了“这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暴徒!”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冷冷地语含轻蔑地说。他是坐着马车来的,八十岁的高龄已使他那原本高昂挺拔的身躯伛偻起来。可是今天他笔挺地站在那里,眼睛半闭着,嘴角傲慢不屑地垂着,嘴角上面的白色上须尖尖地向上翘起来。仿佛一位骄傲的天神。两排宝石钮扣在他的黑色天鹅绒背心上闪烁发亮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在他们不远的地方站着,他是一个矮小肥胖的人,浅红色的胡须已经开始花白,一条沉重的表链挂在红格子背心和敞开的外衣上。他和他的另一位股东施笃特伦克先生站在一起,根本没有向参议打招呼。一个看上去相当富有的布商本狄恩,正在给围在自己四周的一大群人仔仔细细地讲自己窗玻璃被砸的事“一块砖头,大半块砖头,诸位先生!哗啦一声打了进来,掉在一卷绿颜色的方格布上真是一群流氓哼,现在就看政府怎么样处理了”
受人尊敬的施特先生独自站在一个角落里;嘴里不停的唠叨着。他在羊毛衬衣上面罩着一件黑袍子,只听见他气愤填膺地不停地说:“闻所未闻的卑鄙丑行!”他把“卑鄙”念成“卑皮”
参议先生在四周转了一遭,这里和他的老朋友cf科本打打招呼,那里又和科本的竞争对手吉斯登麦克参议打打招呼。他和格拉包夫医生互致了问候,又和消防队长吉塞克,建筑师乌格特,主席郎哈尔斯博士(参议朗哈尔斯的兄弟)以及一些教员、商人、律师等人随便聊了一些家常。
会议还没有正式开始,但是大家已经热烈无比地辩论起来。所有的人都诅咒那个无聊的编辑吕伯萨姆,大家都知道这些人是他教唆来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大家聚到这里为的是决定选举人民代表是按照等级原则,还是采取普遍平等的选举制度。议会已经建议采用后者。但是人民要的是什么呢?他们只不过要把这些大人物踩在脚下,如此而已。真见鬼,这些先生的处境没有比今天更尴尬的啦!大家都迫切的想知道议会委员会的意见。他们把布登勃洛克参议也包围起来,因为人们想,布登勃洛克一定知道市长鄂威尔狄克对于这件事的态度。自从去年议员鄂威尔狄克,尤斯图斯克罗格参议的一位内兄,被选为议会主席以后,布登勃洛克家和市长也有了戚谊,因之,他在人们眼中也显得更有威信了一阵聒耳的喧哗声已经在门外响起革命已经闹到会议厅的窗户底下了!原本乱哄哄的大厅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大家惊惶失措地把手摊在肚皮上,有的面面相觑,有的向窗外望去,窗外边拳头在空中挥动,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狂乱嚣张的呼喝声。但是出人意外地,过了一会儿仿佛那些暴动的人被自己的行为吓住了,大厅内外变得一样的寂静无声。就在这笼罩住一切的寂然无声中,在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坐着的最下面一排议席附近,有人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话。那声音冷静、缓慢、沉重有力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一群不折不扣的流氓!”
从一处角落里,一个低沉的、怒气冲冲的嗓子喊道:“闻所未闻的卑鄙丑行!”
布商本狄恩用急促而又恐惧的声音对大家说:“诸位先生诸位先生你们听我说在这所房子里天花板上面有一扇暗门我小的时候从那里面打过猫可以从那扇门爬到隔壁的房顶去,安全地逃走”
“无耻的胆小鬼!”经纪人高什从牙缝里咝咝地说。他叉着胳臂靠着主席台站着,垂着头,瞪着一双凶残恐怖的眼睛向窗外凝视着。
“这样做怎么会是胆小鬼呢?老天有眼这些人真在扔石头啊!我可领教过了”
此时门外的叫嚣声仿佛从睡梦中惊醒一样重新又响了起来,然而已不复是开始时那种暴风雨式的狂喊高呼了。那声音只是平静地、持续不断地响下去,听去仿佛是一片迟缓的、差不多可以说是心满意足的哼唱,中间夹杂着一两声口哨和个别的叫啸,像什么“原则”啊“市民权”啊等等。
屋内的代表们努力想从中听到些什么。
“诸位代表,”过了一会儿主席朗哈尔斯博士压低了嗓音对在场的人说。“我希望大家同意我宣布开会”
然而代表们却没有一个人给予丝毫的支持。
“我认为这不起任何作用,”一个人耿直而坚定地说,他的语气好像不容别人反对。这是一个名叫法尔的农民型的人,他来自李采奥尔乡区,是小施瑞斯塔根村的代表。这是他第一次在会议上发言。可是在当前这种场合上连最纯朴的人的意见也有了分量了法尔先生用他与生俱来对政治的了解道出了全体代表的意见。
“现在我们应怎么办?”本狄恩先生惴惴不安地说。“坐在上面那些位子上,从外边街上可以望得到。这些人要扔石头啊!哎呀,我是见识过他们的暴行了”
“这个混账门作得这么窄!”酒商科本绝望地喊道。“要是我们想出去,一定会被他们团团围住!”
“闻所未闻的卑鄙丑行,”施笃特先生瓮声瓮气地说。
“请大家安静!”主席又一次向大家呼吁说。“请大家允许我说一下三天后我要把今天的会议纪录整理好交给现任市长再说全城的人都在等着这次结果刊印公布出来。我希望今天我们能够把会开完”
但是除了少数几个代表对主席表示支持以外,没有一个人准备进入会议程序的讨论。看来既使用投票的办法来决定开不开会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不应该再去刺激外面的群众。恐怕群众们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什么。不应该通过什么决议不论是哪个方向的去惹恼他们。只有耐心的等待事态的平息。圣玛利教堂敲了四点半钟。
他们彼此证实,这时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耐心等待。此时大家已经对外面的喧嚣声不那么感到害怕了,那声音时起时伏,一时停歇,一时又重新沸腾起来。人们已开始安静下来,要求把身子摆得更舒服些,于是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下层的座位上这些勤奋的公民对社交活动的渴望禁不住又跃跃欲试起来这里那里开始谈起买卖来,有的地方甚至谈妥了几项。经纪人开始凑近几个大商人身边这座城市的上流社会的先生们像是被一阵暴风雨截留住的人一样,谈起别的事情来,但是每隔一会就摆出严肃的面孔来倾听一下雷声。五点钟了,五点半钟了,大地已经渐渐的被笼罩在暮色之中。时不时有人叹息着说,自己的妻子正等着他喝咖啡呢,听了这话本狄恩先生禁不住又提起那扇暗门的事。
但是大多数人的想法跟施笃特先生一样,施笃特先生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像我这么胖的人是无法钻出这扇暗门的。”
约翰布登勃洛克想着自己妻子的嘱托,一直守在岳父的身边,他对岳父说:“请你不要太在意这件事。”说着他脸色露出一些担忧的神情。
白色假发也无法掩住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前额上突起的两条青筋,一望便知,此时他的心情非常恶劣。老人的一只纤细的手抚弄着背心上的发蛋白石光的扣子,另一只戴着钻戒的手放在膝头上不住地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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