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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看着男人温柔一笑,却又扭身转进了厨房。大铁锅上放着蒸笼,女子掀起蒸笼,等白腾腾的热气散开后,两手飞快地捻起蒸馍装进一只海碗里,等海碗装满后,又将剩下的用蒲叶包好。男人的手接了过来,将蒲叶包好的馍装在背篓里后,便握着女人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皇后要来河东,十里八乡的县令都被叫过去迎驾。”男人叹了口气,“东垣县是公主的封邑,我是不能不去啊。你月份大了,我昨天从县城雇了两个人伺候你。”
女人望着简陋的屋宇,握着男人的手,道:“别麻烦了,我和阿母搭把手就成。”
男人朝厨房对面的里屋看了一眼,见门关得死死的,便笑着道:“阿母的脾气,我都处不来,更别说你了。这些年,你跟着我,受的委屈最多。”
午后,男人独自掩门而去,手里攥着典当自己冬被、冬衣换来的几吊钱,交给在门口蹲坐等待的两个婆子:“替我照顾好她们娘儿俩。”
河东薛氏乃是武宗豪强,先前占领汾阴、临汾乃至万泉所包裹的大片汾水区域。在行台驻扎洛阳前,河东一郡的治安就出现了问题,渡口边县常有夜盗出没,各家部曲也都开始勤加操练。在杨茂及杨氏族人之死传至河东后,唯一全身而退归来的薛家便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对象。如今,皇后要亲临汾阴,整个河东都为之震动,纷纷请求薛珪罢手,不要让行台对河东过分干预。
薛珪一回到汾阴家中,便有不少族人登门拜访。薛珪大多时候闭门谢客,但也有推不掉的,那就是薛珪的族叔,薛永。
薛永满头银发,拄着拐杖,此时只有叔侄两人,老人从眉下抬起那双精光不易露的小眼睛,对薛珪道:“最近河东风传你要分宗,门内也多有怨怼之声,我老朽昏聩,不知玄锡可否为我解惑?”
薛珪叹了一口气:“门庭衰微,家中子弟各有志向,不能一心。行台在弘农遇叛军,洛阳又有盗马之事,与我家都不无关系。为保全大局,家族存续,晚辈这才提出分宗一事。”
薛永点了点头,但也没有全信:“哎,既要应对行台于外,又要维持家声于内,你也着实不易。不过将分宗之事宣至行台,惊动皇后,未免有失妥当吧?”
“族叔这么说,晚辈可要向您老诉诉苦了。”薛珪道,“行台莅临司州,皇后对薛家也是多有挂念,这本是朝廷对薛家的信任。可是家中子弟偏偏轻信杨氏等人的虚言,说行台不会尊重世家,定要以乡土河险以示行台。如今杨氏死了,皇后不仅没有牵连薛家,听说还要亲临汾阴,慰问家中族老,已足见重视。可是家中仍有子弟不满,更视晚辈为地奸,晚辈有苦难辩啊。”
薛永闭着眼睛听了半晌,摸了摸手杖的杖头:“他们也是求进。光你一人进行台,对薛家助益也有限。你在他们面前,算是长辈了,多担待,多提携。”
“族叔,求进也需讲究分寸吧。”薛珪道,“晚辈两个兄长俱已亡于长安,如今正是韬光养晦之时。况且我家遍布河东汾水,口以千计,怎可祈求家家得进,人人配印?若世上真有人能以此而兴家族,当做何为,当以何论,还请族叔教我!”
薛永慢慢抬起头,谨慎地看了薛珪一眼。若真要为此,那就只有造.反了。
薛永皱着眉:“年轻人心气高,不通事,还是次要,若是不受教,那也没有必要留在家族里。不过一家人,自己出手,终究伤了和气。皇后来汾阴,都要见谁?”
薛珪道;“没说特别要见谁,不过按例,各县县令、当地郡守都要来的。”
薛永点点头:“听说东垣县县令家里的媳妇要生了,见皇后的事,就不要让他出面了。让县里找个人代代吧。若皇后没有特别要见的人,倒可以安排在庄园内住上几日。”
“是。”薛珪道,“晚辈去安排,族叔放心吧。”
陆昭此次未带太多兵马,只有三艘大船,薛珪自然明白是怕激起乡怨,主动提出薛家也出一部分人参与沿途护卫,并率一众族人亲自来到码头迎驾。
陆昭乘船远远望去,只见广袤的土地上遍是坞堡之类的建筑,每一个坞堡的周围还有数百户人家拱卫着,再往外围才是良田。封闭的坞堡如同匍匐在草丛里的一双双黑色眼睛,警惕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中原的百年动荡催发了人最贴近动物的本性。相比于王谢的堂前燕子,山水庄园,这些丑陋却扎实的坞堡才承担了整个华夏存亡的重担。
薛氏是北方以武宗谋求上进的代表。在人人仕刘、石的时期,壮勇牺牲的一代人早已逝去,能够以顽强自保的姿态固守着传统,已是英雄筋骨。
不过一个事物究竟有益还是有害,终究是要放在时代中去看。如今的坞堡在政治大环境下,无疑是阻碍河东回归正常秩序的壁垒。
当时陆昭主动来见薛氏,却被其回绝,可见其乡土之势何其顽固。为了瓦解薛氏这一点乡土之心,陆昭也算是用尽手段。今日若能换得薛珪的合作,那么她也乐得节省一些斗争成本。
用一臣,并非因其白璧无瑕。
诛一臣,未必因其德行有亏。
待陆昭登岸,薛氏等人早已跪拜在地。陆昭亲自将薛珪扶起道:“先前途经风陵渡,本欲登岸拜访,奈何风急浪高,阻人前路,使我不能一览河东风物。”
薛珪虽然忐忑,但到底还有世家素养,连忙接话道:“风本无质,浪不过岸,又怎知何者为贵,何者为尊?”
“不能令玄锡宽心以待,是我的不是。”陆昭听罢一笑,不仅没有追究前事,反而略有自责。以往陆家势弱,陆昭作口舌之争,也是情非得已。如今身居高位,再付口舌,反倒无益于大局。
薛珪引陆昭前往薛氏在汾阴祖宅,一路上穿过大片庄园和田地,这些都是薛氏的祖产。陆昭旋即笑指道:“我生于扬州,当年会稽的田产也算不输你家。要按照如今来看,也和玄锡一样,算的上同出世家了。”
薛珪忙道不敢:“谁不知江东富庶,冠绝天下,只怕石崇也要庆幸自己早生前朝啊。”
陆昭连忙摆手:“我来此,可非为金谷斗富。只因时流总是不解,我既生于世家,嫁入皇室,何故要刀刃向内,妄执于新法。不过这几日玄锡所见所得,大概不会再有任何不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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