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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辄打骂仆役的做派实在同他生母一脉相承,且这火气更因自太清元年至今压了整整两载而越发汹涌炽烈,宋疏妍强撑病体扑上前去护坠儿,家丁们则只看着大公子的脸色毫不顾惜地来拉扯她,一片混乱之际忽听斩钉截铁一声“住手”,转头时才见是丁岳匆匆自外踏进门来。
仔细想想两年前在金陵时他便是这般护着宋四小姐,义正词严掷地有声、逼得宋氏主君都不得不节节败退,如今依然铿锵有力对宋明卓拱手道:“宋大公子远来是客、四小姐却更为方氏座上之宾,若其本心不愿离开颍川,我等便不可坐视大公子勉强于人。”
……可这便有用了么?
他不过区区一介方氏私臣、过去一切体面皆来自他家侯爷,如今方献亭一朝身死、方氏上下更是动荡不安,宋氏嫡长子又凭什么再对个寻常家臣有所忌惮?
“荒谬!”果然宋明卓不再买账,反诘的语气亦是咄咄逼人,“我族既无缘与方氏互成姻亲,自家女儿便没有留在你家为方侯守灵的道理!今日我还偏就要带四妹妹离开中原,且看谁能有理出来说个不字!”
丁岳被驳得哑口无言,亦知宋四小姐实际已与方氏无甚牵扯,虽则眼下皇后娘娘还在家中、可她也正为主母离世深感悲痛,又岂有心力与宋家人争执拉扯?
遑论四小姐终归还是宋氏的女儿……即便再不心甘再不情愿,她的父兄也依旧是她的天。
丁岳沉默下去了,望向宋疏妍的眼神无力又充满愧疚,那柔弱的女子最后报以他的目光却只有澄明与感激,在被她兄长强行带走前更回身向他点头致意,清寡的笑容里有隐隐的哀色,更多却是知晓天命后的倦意与枯寂。
“有劳阁下一路相护至此……”
他最后听她如此说道。
“往后所谓前路,便尽由我一人独行。”
暮春三月温吞如许,江南却也终不能在这烽火连天的日子里独善其身。
宋疏妍被长兄一路押着自颍川南下,沿途遍见流民无数,其中大多来自西北、是欲渡江至南方避祸;金陵城外人山人海,老弱妇孺皆望眼欲穿只盼能入城暂歇,守城的官兵们却一张铁面严加盘查,总要被偷偷塞上若干银钱才能早几步放人过关。
宋家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入了城,青溪两岸却还是歌舞升平管急弦繁,想来两年前被颍川侯亲自敲打的金陵太守记性实在不好、所谓禁娼也终于在做过表面功夫后逐渐不了了之;一片纸醉金迷中宋疏妍眼前却只闪过颍川连日来的大雪,铺天盖地的丧白总是触目惊心,却不知多久不曾有过如金陵城中这般的欢声笑语了。
她眼底也结了冰霜,其实那时心中剩的也就只有一片漠然,被长兄用力拖拽着从马车上赶下时不慎侧身歪倒,这回终于不再有一双温暖稳健的手轻轻搂在后腰把她托起;她只有独自狠狠摔在地上,抬头时才见眼前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宋府高大森严到令人难以想象,便如这世上最为幽深冰冷的囚牢,要一生将她牢牢困锁其中。
“起来,”长兄自然不会扶她,能不将含泪弯腰的坠儿驱走已是仁至义尽,冷眼看着幺妹的目光透着痛快与畅意,仿佛他们之间果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进去。”
府外早早迎候的仆役们都在瞧着,其中大半都在太清元年她与方献亭情定时跑到她跟前献过殷勤,如今情势一改便也立刻跟着变了脸,似乎都与大公子同仇敌忾、将她看作是低人一等的猫儿狗儿了。
她淡淡一笑,却连什么凄凉羞恼都感觉不到,上堂时所见的满屋子“亲眷”又都比她情绪激昂——甚至连叔父一房上下都来了,大约都知晓今日最是有热闹可瞧。
最欢喜的该是继母与三姐姐——她们过去即为憾失佳婿痛心扼腕、想到纠结处更不惜对她打骂迁怒,后来自认受了委屈便更不得了,那真是暴跳如雷火冒三丈、一心盼着有朝一日抱怨雪耻,如今见她这个失了母亲的孤女重新掉回手心里背地里的痛快得意大概已多得难以计量——哦,奚落应当也是少不了的吧,“瞧,那贱人过去竟还以为自己能得高嫁,却不知福浅命薄耐受不住,到头来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父亲呢?
他也在看她,端端坐在主位上的模样真是庄重无限,两年前那个胆敢借着颍川侯威势冒犯于他的不孝女终于重新孤零零出现在眼前,大约心底也自有一番怡悦酣畅吧?只是她见他的眉头微微皱着、上下打量她的目光又隐隐透着探究,想来多少还是比继母和三姐姐来得高明些,不至于将一切心思都写在脸上。
她实在心力交瘁不堪其负,也不知还当如何与眼前这些血脉相连的无关之人周旋,当时连欠身问好的兴致都不再有,只站在堂上淡淡问:“父亲不远千里令长兄北上将女儿带回,却不知是有何等重要之事要当面吩咐呢?”
第84章
——自然是有极重要的事。
宋澹默然不言,不动声色间却与坐在下首的宋泊宋澄对视一眼,兄弟三人面上皆划过一抹异色,心底更一同盘算起眼前天下的形势。
自元彰八年始宋氏便因受夺嫡之乱牵连被迫迁出长安,此后虽避一时之祸却难免与东宫离心,是以新帝登基后迟迟不肯下旨召宋氏兄弟左迁归朝,其一族在朝中的地位也渐渐显得微妙尴尬起来;原本宋澹想着若幺女果真能同颍川侯成婚,日后得夫家多番提携、宋氏前程自然无忧,却不料对方一朝战死,此前种种寄望竟皆一应成了空。
然而上枭谷一败后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这天下的走向亦是云山雾罩扑朔迷离,坊间盛传朝廷有意迁都洛阳,而实际天家所虑却恐怕并非如此。
正月里谏议大夫陈蒙曾亲下江南,表面说是为访故友、实际却泰半是奉圣命来探宋氏的口风——他毕竟自新帝还居东宫时便侍奉左右,当是正正经经的天子近臣了。
“那逆王与钟曷大逆不道与虎谋皮,以致如今中原动荡兵戈屡起,宋公却携一族在这温软江南躲清闲,真是好福气。”
这句笑语状似调侃,背后却自藏有几多深意,彼时宋澹也拿不准这其中是否夹杂天子申斥,便只得半真半假地与之打太极,回道:“长文有所不知……我与仲汲早欲北归长安同赴国难为君尽忠,奈何此前一步踏错却是无颜再上书陈情,而今困居江南实是情非得已啊……”
陈蒙闻言摇头笑笑,捋胡须的动作却是渐渐放缓,俄而回望宋澹道:“陛下仁德宽厚、自不会计较那些陈年旧事,若宋公果真心怀报国之念,眼下分明正是时机。”
宋澹心中一动,面上却是不显,只拱手问:“不知长文此言是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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