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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之前在军营中,自从他丧父之后就曾暗暗发誓此后决不再做个屈人羽下的雏鸟,他死皮赖脸地要跟着太子,也不仅仅是因为父仇,更是因为东笙虽然并不总让他上前线,但却从未“哄”过他,总是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该怎么使唤怎么使唤,该怎么提要求怎么提要求——这让他提前看到了自己身上仿佛“成人”的幻想,即便是从不对他委以重任,但卓一鸣也认为那是因为自己能力不够,还需更加下苦功,而不是因为自己还是个“孩子”。
卓一鸣扯了扯嘴角,语气略有几分生硬地道:“罗将军言之有理,那我们这就启程吧,也好提前置办些东西,准备迎接殿下凯旋。”
“嗯,”罗迟十分混账地忍笑道,“话说小公子小小年纪,言谈举止就如此有模有样了……噗,抱歉,在下的意思是,小公子当真是早慧啊。”
卓一鸣被他那一声不慎漏出的笑声气得脸色发白,然而黑灯瞎火,罗迟却完全看不见他无比难看的脸色,仍在自顾自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
卓一鸣像是蒙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怨愤地想,我早慧,总好过你不慧的好。
之前罗迟与云霄谈话的时候,卓一鸣虽然在想自己的事,但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了一些,那时便觉得罗迟这人脑子的发育速度早被身体的生长速度甩开了一万八千里,望尘莫及地遥望着这傻大个在没心没肺的道路上尽情驰骋。
卓一鸣脸上再也藏不住地露出几分嫌弃的神色——可惜,天太黑,罗迟仍旧浑然不觉。
早有耳闻,原东海大将罗耿有个废物弟弟,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白白生得一张眉清目秀的好皮囊。
罗迟刚要上马,余光却瞟见卓一鸣仍站在原地没动,正侧着头看向杰尔尸体所在的地方,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卓一鸣看着草丛里那一具已经快要冰凉到夜的温度的尸体,暗道了声“也罢”,便转过头冲罗迟道:“帮他收个尸吧。”
罗迟愣了一下,一只脚都已经搭在了马镫上,然而出乎卓一鸣意料的是,他这一次什么都没说,十分爽快地应了一声,立马招呼起四周的轻骑下来帮忙搬尸体。
回去的路上,卓一鸣骑着马与罗迟并道而行,手心里还抓着那枚大凌的皇族骑士勋章,沉默了好一阵,忽然没由来地说道:“大凌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罗迟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刚想夸他有见地,可这幅相较于他那稚嫩形象而显得过于早熟的深沉语气,却让罗迟噤了声。
有那么一瞬,他开始有些同情这个他初次谋面的孩子。
等他们快马回到城关时,已经是深更半夜了,卓一鸣却是精力旺盛得很,连夜着人把城楼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准备明天迎接东笙回来。
往生剑一直被他用布捆在身上,等他终于闲下来想起这回事来的时候,解开一看,胸前已经被勒出了好几道宽宽的血印子。
他把剑放在身旁的一张椅子上,拿着一块方巾心不在焉地缓缓擦拭着手里杰尔的那枚满是血渍的勋章,像是在与往生聊天一般,喃喃自语道:“师父,书上说’以天下之心虑,则无不知也’,那也许是一鸣的心实在是太小了,且不说无不知也,就连这天下究竟多大,究竟何在,都不知道。”
也许,每个人都有他的天下。
卓一鸣轻轻把擦好的勋章平平地搁在桌上,这原本是一块银制的章,可在血里浸了太久,银白的章上始终透着些红色,特别是那鹰爪纹的缝隙里,仍旧是血的暗红色。
——这是第一次有人死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你我各为其主,我若是有一日也走到你如今这地步,又该作何想。”
这时,从大敞的窗外掠进一阵微凉的风,把卓一鸣整整一晚沉浮在夜晚的暑热与浑噩中的脑子给吹醒了,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天已破晓,楼外远处已传来越渐清晰的马蹄声。
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而来,罗迟短促地敲了几下门,得到卓一鸣应允后便急不可耐地推开了,劈头盖脸地一句:“我们胜了。”
胜了。
卓一鸣怔愣了一瞬,晨曦已经悄无声息地从窗外漫了进来,那一刻他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终于结束了,彻底结束了。
“那……”卓一鸣刚要开口,却陡然注意到罗迟的脸色不太对,那是一种喜悦与慌恐交杂的古怪神情,卓一鸣眉心一拧,立刻意识到:“怎么了?”
罗迟犹豫了一下,道:“……小公子赶紧去主阁看看吧。”
第137章大限
东笙是让随行的一位卓氏旧部给背回来的,左肩背往下中了一箭,角度极其刁钻,离心脏只差了一寸,幸好他当时隐约有所感,稍稍回了个身,不然恐怕就真要马革裹尸还了。
虽然说是“流矢”,但这箭也实在是中得蹊跷,当时沙安早被打得丢盔弃甲,就算是战场混乱,但沙安人跑都来不及,哪还会有时间来从东笙身后给他一箭?
然而东笙这一倒,随行的近十名天罡剑灵瞬间化为原形,被东笙的副将给拢作一大包一起背了回来,自然也就没人再往别处多想,更无人当机立断地遣人去调查,等到回了城关,该跑的该撤的都作了鸟兽散,北境天大地大,到哪儿去寻那别有用心之人?哪怕卓一鸣有心刨根究底,却也无从下手。
东笙高烧不退,一直浑浑噩噩,每次最多清醒不过须臾,就又要昏昏欲睡,整整两天就说过一句完整话——“切莫声张”,还是虚拽着罗迟的胳膊说的,其言外之意只要是稍稍了解他的人都明白,他无非是不想让周子然知道。
随军的江族军医被全部传唤到城楼主阁给他看诊。这病榻上的人受不得风,屋子里几乎不怎么开窗,只在高处开了几处小的通风口——但这顶多能保证不滋生病害以及不把东笙给闷死,房间里仍旧成天到晚都是一股浓烈的草药味。
东笙让军医们拿银针灸成了个刺猬,而他背上中箭,躺也躺不得,只能趴着,可趴着又不利于顺气,所以只有在军医给他换针的时候,一直守在榻边的卓一鸣才能帮着把他翻成侧卧着缓一会儿。
东笙脑子烧成一锅浆糊,自然是体会不到榻边之人的焦急,反而迷迷糊糊地觉得,终于可以什么都不用考虑,安安心心地睡一会儿了,让万事都随它去,所以即便是偶尔清醒时会感觉到脑子里一阵沉沉的坠痛以及背上伤口处的难耐的灼烧之感,他却两年多以来头一回觉得如此放松。
而在这场无忧的长梦里,他本能地让意识随心而流,却恍惚着意识到,这迷迷蒙蒙的梦中所见所想,竟尽是周子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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