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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方落,李神符却抬头看过来,淡淡道:“……劫心,你不要再胡闹下去,我既然奉殿主之命带你回去,此事就没有商量的余地。”顿一顿,神色之间已经严正起来:“你我定亲之事目前还只是殿主私下跟我和你二人说过,并不曾公诸于众,否则若是已经公布出来,而你却私自逃离晋陵的话,你可知会造成什么后果?到时候殿主势必对你重责。”
梵劫心却冷哂一声,瞪着漂亮的眼睛,缀缀道:“师兄你明明也是不喜欢我的,为什么你就不能跟我爹说,告诉他你不想跟我定亲?”李神符抬起眼来凝视着梵劫心,俊美的面孔微微抽动了一下,精光敛藏的黑色眸子逐渐绽放出带着些凌厉的光彩,道:“劫心,你我自一开始就在一起,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一向对你究竟怎样,你自己再清楚不过,你是如何得出我并不喜欢你的这个结论?”
李神符压低了声音,语速也放慢了,缓缓劝解着,梵劫心闻言,一时抿紧了红润柔软的嘴唇,他低着头,双手绞在一起,用一种别人捉摸不清的眼神紧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渀佛要把地面看出个窟窿来,他就这样沉默了片刻,然后就突地抬起了头,直视着自己的师兄李神符,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而费力,瞪着漂亮的双眼,死死注视着青年,道:“是的,师兄你对我很好,平时都是非常维护我的,可是你明明知道我说的‘喜欢’和你不是一个意思,你是把我当成师弟,当成一个小孩子小兄弟这样喜欢的,而不是当成以后会生活在一起的人来喜欢的!我不想和一个亲哥哥一样的人成亲,不想以后给这样的人生小孩子!”
梵劫心说到此处,声音变得很大,近乎声嘶力竭,渀佛是在和谁争辩一样,白嫩的小脸也已经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甚至可以看到他因为过于激动而在颈间微微凸起的青筋,而他小小年纪,说出来的这番话也显然出人意料,令师映川和李神符都有些动容,李神符手上捏着茶杯,沉吟不语,师映川却想起当初自己也是由师父连江楼一力做主,与当时几乎可以算是陌生人的千醉雪订婚,甚至都没有提前通知一声便公布于众,完全没有问过自己的想法,这与现在梵劫心的遭遇何其相似,想到这里,却是心神被牵动,有些微微的恍神,不过他如今心志坚定,恍惚片刻也就撇去了这些已经无意义的想法,双眼重新恢复了清明,而李神符则是平静地凝视男孩,听到对方的控诉,淡然道:“劫心,先跟我回去,以后的事情我们可以慢慢商量。”这时梵劫心已抬手用力拭去眼中泛出来的泪花,脸色通红,双手用力握在一起,削瘦的双肩也强硬地立着,倔强道:“你们只把我当成小孩子,可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会高兴也会难过,凭什么我就要像个木偶一样被人牵着走,把自己的一生交给别人安排?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在任性,觉得你们都是在为了我好,可是我可不可以不要这种好?是好是坏我自己最知道,其他人觉得好的东西,对我来说却不一定就是好的,你们明不明白?!”
梵劫心说完,渀佛耗尽了力气一般,连连咳嗽起来,他咳罢,慢慢平静下来,脸上就出现了一抹在他这个年纪相当罕见的恍惚之色,他喃喃道:“我虽然还小,可是也应该有选择的权力啊,不然当很多年以后,我觉得生活得很不快乐,到了那个时候我能抱怨谁?去恨谁?难道要说我梵劫心当初是逼不得已,是有苦衷的吗?哼,所谓的苦衷,只不过是自己不去试着争取的借口罢了!”话音未落,再不看两人,径自跑了出去,师映川和李神符见状,却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没有一个人去追,师映川是因为知道梵劫心肯定不会离开,而据他猜测,李神符身上必定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确定梵劫心的踪迹,因此对方也不怕梵劫心跑了。
室中陷入一片异样的安静当中,师映川一手轻捻着腕间的寒心玉珠,心神沉入其中,少顷,李神符忽然开口道:“……劫心年幼顽皮,让君上见笑了。”师映川立时收摄了心神,微笑道:“哪里,我小时候不知比他顽劣多少,还不是一样长大了,再说劫心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只不过有时候难免任性一些罢了。”此刻师映川双颊苍白,清靥如春,他肤色不算多么白皙,因此这苍白的脸色就显得分明起来,他先前研究秘法的后遗症发作,整个人眼下在虚弱中焕发出一股异样的妍丽光彩,好象是鲜花盛开到了极处,正开始凋谢一般,李神符看他这副模样,心中疑惑,但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情,也谈不上熟悉,当然不会贸然问起,倒是师映川感觉到李神符周身勃发的旺盛生机,气血极盛,心中不禁隐隐有些骚动,但师映川立刻就理智地按捺住了这股出自于本能的异状,要知道李神符可是晋陵神殿的圣子,身份特殊,而且自身修为亦是深湛,师映川可不想因为研究秘法的缘故而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
不过李神符既然来了,按照两人的身份来说,自然不能不招待一番,当下师映川就道:“李兄倒也不必急着回去,既然到我这里来,我自要尽一番地主之谊才是。”李神符也不推辞,只道:“那就叨扰了。”师映川微微一笑,去叫了人来,吩咐马上置办筵席,那人领命而去,立刻就下去安排,这里虽然不是断法宗,很多东西也不齐全,不过在短时间内还是布置出了一桌酒席,虽说算不得顶好,但在仓促之间能做到这种程度,却也不容易了。
之后也算是宾主尽欢,一时酒残肴冷,外面星子稀疏,师映川把袖一挥,道:“天色已晚,我先前已让人收拾出一间客房,李兄暂且休息一晚,有事明日再说,不知李兄意下如何。”李神符微微点头:“既然如此,李某便打搅了。”说着,心中却在思量,他的观察力一向十分敏锐,刚才宴中他似是心有所感,隐隐觉得师映川似乎哪里不对劲,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刹那间的灼热,似乎是攫取和渴求的意味,李神符心中隐隐生悸,不明白是因为什么,他自然不会肤浅地认为是师映川对自己有什么旖旎念头,但心中还是暗自有些警惕起来。
师映川又道:“李兄不必担心,劫心不会跑远,现在他大概已经回房,说不定已经睡下了。”李神符道:“我知道他就在附近,的确不会有意外,劫心性情骄纵,还望君上不要见怪。”师映川心知李神符一定是有什么特殊方法可以追踪梵劫心的行迹,所以才胸有成竹,并不担心什么,现在听他这么说,更是有了数,便微笑着客气了几句,命人带李神符去安排好的住处。
晚上的月光颇为温柔,洒在身上,虽然丝毫没有阳光那样温暖的感觉,却也把人全身上下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师映川抬头看着月亮,眼中深邃,就好象是一汪深沉无比,难以探究深浅的幽潭,不一会儿,他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房间里已经熏好了香,屋里有地龙,还生着暖炉,空气里暖香弥漫,点着灯,很是明亮,一时师映川进到里间,却发现床上已经有人在躺着了,地上放着两只小靴子,大床上一条锦被铺开,被子里面微微鼓起了一块,定睛一看,原来是梵劫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师映川自己的屋子里,眼下正蜷缩在被窝内,双眼闭着,鼻息沉沉,却是已经睡着了,师映川有些意外,他刚想开口叫梵劫心起来,但话还未出口,又止住了,索性不理这些,脱了靴子坐在床上,开始打坐。
师映川坐在被熏得香喷喷的房间里打坐,只见他一吐一吸之际,气息极其绵长,他如今早已跨过先天阶段,到了他现在这个境界,劲道已经完全凝练,肉身气血打熬成型,自身得到了极大程度上的强化,皮肤,血肉,骨骼,五脏六腑,全身的每一处都已经操控自如,脱胎换骨,在这样的情况下,普通武者已经不能够依靠数量上的堆加而奈何得了像师映川这种程度的武道强者,虽然还没有强大到完全可以无视数量上差距的程度,但就算是一旦陷身于千军万马之中,处境也不会很危险,当然,这并不是说这种级别的强者已经可以彻底无视人海战术,事实上这样的强者虽然可以在千军万马之中发挥极大的战斗力,对敌人造成极大的杀伤,但终究也还是血肉之躯,并没有陆地真仙之称的大宗师那种恐怖的实力,所以若是陷入人海之中时间过久,就总有气尽力竭的时候,不过这种情况很少会发生,因为只要没有差不多的强者从旁牵制,那么像师映川这样的高手就可以在发现自己开始气力不足的情况下从容退去,保全自己,这已经不是仅凭人海战术就可以阻拦对方离去的,而这也是世间武道大兴,皇权无法至上的根本原因,当个人的武力已经超脱人体的极限,一人一剑可以纵横天下的情况发生时,武力就成为了世上最权威也最简单粗暴的真理。
室中安静,师映川呼吸绵长,淡淡的白雾从他口鼻间溢处,如此反复,渀佛没有休止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忽然睁开眼,他脸上突然间涨红,紧接着又变白,反复数次之后,这才彻底平静下来,但一双眼睛却隐隐闪烁着幽光,有点像是黑暗中的蛇睛一样,这却是出自弑仙山的秘法了,师映川幼年时期可以说是经历坎坷,心性被磨得圆滑许多,而且现在随着年纪渐长,越发地能够静下心耐住寂寞,一意修行,因此这些年无论是修为还是道心都很有长进,每日里除了处理一些必要的事情之外,就是行功打坐,从不耽溺于享乐,在这一点上,与他师父连江楼倒是越来越相似了。
室中的灯光因为有香炉里白雾弥漫的缘故,变得好象十分朦胧似的,就好象空气里有着无数的时光流逝所碾碎的细屑,师映川眯着眼睛,似乎在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然而下一刻,一股冷彻冰寒入骨的精光就像是两把利剑一般,陡然从少年眼中射出,师映川的目光渐起锐利锋芒,扭头看向某个方向,语气冰冷地轻声说道:“在那里看了这么久,莫非还没有看够不成?……无胆鼠辈,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话音未落,师映川眼中精光凛然,已是一指刺出,这道指风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射出,竟是浑然无视了窗户的阻隔,直接出现在室外,是某种意义上对于‘隔山打牛’的另一种更精妙的诠释,在出现于室外的刹那,这蕴含着无尽威能的一指,立刻就全部爆发而出!
黑暗中陡然出现了一个身影,而此时师映川的一指也已即将点在了对方的额间,感受着这一记指风之中蕴含的恐怖力量,黑影脸色大变,瞬间就将自身的力量全面催动起来,与此同时,施展身法疾退向后,竟是准备生生抵挡住这一指,宁可拼着重伤也要拦住这一记杀招,一举逃走,他心中也有计较,认出这是断法宗的一式绝学‘截阴指’,此人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在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后,自己可以在这一招之下险险逃生!
但就在这时,黑影的瞳孔骤然紧缩!一道艰涩的声音伴随着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从他口中嘶哑发出:“这不是先……”可惜话到这里就已经戛然而止,刹那间黑影只觉得一道浑厚凌厉之极的力量爆发出来,将他的护体真气全部撕碎,紧接着,他的额间微微一凉,眉心正中已经无声地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血洞,黑影连鲜血也没有吐出半点,身体已在这股大力之下往后倒飞回去,摔进一处花丛里,整个过程从开始到结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而这时花丛里的尸体忽然间就开始迅速腐烂,没一会儿就变成了一滩脓水。
师映川依旧坐在床上,他已经可以确认那个偷窥之人已经毙命,但他却完全没有出去看一看的想法,因为他知道既然此人会来窥探他的一举一动,那么就一定不会有任何泄露身份的可能,自己是不可能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的,根本没有必要去白费力气,而事实上,他想的完全正确,这时花丛里除了一摊被尸水浸透的衣物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留下了。
师映川眯起眼,眼神毫无变化,依旧是形同冰雪一般的冷淡,刚才暗中窥视之人是属于哪个势力的他并不太关心,有可能是出自断法宗内部,也有可能是另外什么人所驱使,而真正令他愤怒的是自己被监视的这个事实,不过师映川旋即就按捺住了自己,他冷然一哂,重新闭起双眼,压抑下心中的微澜,继续打坐,对于刚才的事情他并没有什么意外,因为他太明白了,当‘师映川’这三个字悄然崛起,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熟悉这个名字时,这是一种荣耀,也是骄傲,但同时一将功成万骨枯,在自己站到峰顶时,又会有多少人被自己踩在脚下?很多人的利益,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很多性命攸关的事情,或许都会因此而悄然发生着不可预知的变化,自己的存在影响到了太多人,希望自己死掉的人永远会比依附自己的人要多,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而自己要做的并非一味扫除异己,因为这样做太麻烦也太愚蠢,事实上师映川很清楚自己真正要做的就是让自己不断地强大起来,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保住自己现有的地位,牢牢压制住其他人的野心,这就是残酷而又简单无比的丛林法则,只要自己足够强大,那么就不必理会来自于外界的任何阴谋。
师映川心如止水,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完全对他没有影响一般,不过他入定之后没过多久,身后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很快,两只柔软的手臂便缠了上来,师映川微微张开双眼,脸上露出一抹有点无奈的笑意,抬手将这两只纤细柔软的小胳膊从自己的脖子上拉下来,道:“怎么醒了?”身后的小小少年声音软洋洋地嘟哝道:“我哪里能一直睡得着啊……”
师映川转过身去,便看见了男孩眼中毫不掩饰的忐忑,还没等他说什么,梵劫心却忽然猛地投身在他怀里,下一刻,师映川耳边就传来了对方的喃喃诉语:“映川哥哥,我现在很害怕,也很不甘心,我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和师兄定了亲,以后成了亲,那会是什么样子,根本想象不出将来的日子会怎样……我知道师兄会一直对我好的,会很疼我,可是我还是不愿意,甚至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不愿意……可是我,可是我真的不想回晋陵,不想回到那个地方,那里只会让我喘不过气来,很憋闷,很难受,很冷,我不喜欢,很不喜欢……”
梵劫心纤细的手臂牢牢抱住师映川,手指抓在师映川的胳膊上,他抓得很用力,甚至指节都已经轻微泛白,他小声呢喃着:“映川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你像我阿父,我偷偷见过我阿父的画像,在我父亲的书房里翻出来的,为了这件事,我还被父亲狠狠骂了一顿……我阿父生得真好看呢,你们的眼睛很像,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忍不住喜欢你了……”
听着怀中孩子喃喃的轻诉,师映川愕然,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是这个缘故,一时间心里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有些微胀生酸,收起了一开始的不以为然,有点怜惜的感觉,或许现在已经十六岁、而且有了一个儿子的师映川,体内那股属于本能的父性已经成型,因此对于眼下在自己怀中哽咽倾诉的梵劫心,师映川心中就不自觉地生出了一股本能的爱怜之意,虽然这种情感在理智的作用下注定不会长久,但至少也是发生过的,于是师映川就微微有些失神起来,他如今地位尊崇,名动天下,自身更是美貌无比,虽然成了亲,身边也还是从未少过倾慕之人,只不过无人能够得他青睐罢了,最多也不过博他嗤然一笑,却牵动不了他心头半点涟漪,但此时此刻,一个孩子不掺杂质的单纯情感,甚至是幼稚而盲目的小小情感,却是让他微微动容了,这一刻师映川发现,原来确实有一些东西,是生命中难以承受之轻。
梵劫心兀自恍然不觉,他埋头在师映川胸前,小声道:“我虽然有时候很讨厌我父亲,但是他对我阿父很好,这我真的承认,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想过了,以后我长大了一定要和一个我很喜欢很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对他很好,他也对我很好,一起开心地生活……映川哥哥,你会不会就是这个人呢……”
☆、一百九十五、萌芽
“……映川哥哥,你会不会就是这个人呢……”烛光如水,无声地静静照亮了房间,梵劫心的喃喃声逐渐低微下去,他那还没有发育成型的小小身体也在不知不觉间蜷缩在了师映川怀里,两手紧捉着师映川的臂膀,就渀佛一个在寻找安全庇护所的孩子,师映川脸上出现一抹罕见的恍惚,冷漠的眸子骤然软和起来,却只是一闪即逝,他伸出手轻轻拍着梵劫心的脊背,意似抚慰,然后在对方不知觉之际,指尖无声地拂过了男孩后背上的某处穴道。
梵劫心就此昏睡过去,过了片刻,师映川低头看去,就见灯光下,男孩一张满是稚嫩青涩之气的小脸上,泪痕点点,师映川轻轻把梵劫心放在床上,盖好了被子,这才起身下床,放下了罗帐,缓步走出房间。
夜色正幽,师映川信步踱出门外,夜风吹来,有丝丝凉意,师映川想起自己当年和师祖藏无真相处的时候,有一次藏无真说过,世间演化千万,唯有‘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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