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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2页）

她在用这羸弱之态剖白，当年离巢非她所愿，分明是双亲将体弱稚儿托与江湖医者。既种下前尘因，何苦今日索果偿？

施锦玉何等慧黠之人，岂会参不透这番弦外之音，偏要作出浑然不觉之态。

“杨怀渡本是农户之子，那年饥荒被送上玄清观，由道士们抚养长大。虽首次科举名次不显，倒也顺当称得青年才俊。若能在春闱中榜，不求平步青云，得个清闲差事也算安稳。”施锦玉话音方落，见江愿椿垂首不语，纤指轻叩茶盏，“陵安城不比玄清观抱朴守真，人人谨小慎微，漠然置之自身之外的事物。他年轻稍小，一腔孤勇赤忱，倒叫人想起少年击剑更吹箫的意气。”

江愿椿抚平袖口褶皱，“女儿倒觉是莽撞。”

施锦玉的目光首次落在低眉顺眼的女儿身上，“此话怎讲？”

先前话中将杨怀渡比作荒岭窜出的野犬，现在偏要装作浑然不觉。江愿椿垂首盯着青砖缝隙，暗嗤母亲这般惺惺作态。

“科举晋身的士子皆要经翰林院历练，杨怀渡岂能例外。”话到嘴边却收住，她忽然失了说下去的兴致。

无论母亲知不知晓百花宴暗涌，还是有没有纵容自己与杨怀渡周旋，这般母女虚以委蛇终究令人倦怠。

江愿椿将舌尖抵住上颚压下焦躁，“他与谢家公子在百花宴结怨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翰林院那位执笔朱批的宋学士，与谢相公是三十年刎颈之交？”她低眸轻笑，“争执传遍六部时，他的仕途便折了一半。既入宦海沉浮，偏要做濯缨沧浪之态，天下岂有两全法？”

香炉腾起袅袅青烟，模糊了施锦玉骤然锐利的目光。她忽将茶盏重重一搁：“是啊岂有两全法。周棋千里回京，你当我真不知你心思吗？放任你一件件一桩桩，没想到你竟走了一条死路！江愿椿你要闹出多大的祸端！”

“女儿惶恐。”江愿椿袖下的指尖掐进掌心。窗棂外蝉鸣聒噪，她望着屏风上振翅欲飞的仙鹤，忽觉在这雕梁画栋的牢笼里，连呼吸都带着算计的气味。

油盐不进！施锦玉讥诮道：“你父亲宦海沉浮半生，都说他是祖坟冒青烟才混成三品大员，实则不过是个贪生怕死、左右逢源的窝囊废。如今满头华发，哪还看得出当年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

话音突兀悬在半空，她才惊觉这番诛心之语竟无人回应。江愿椿低垂脖颈，温驯如待宰羔羊，仿佛所有刀剑言语都会囫囵咽下。

烛火摇曳间，施锦玉忽然被记忆刺痛，那个不及膝高的奶团子总爱攥着她裙角，藕节似的小手将衣领揉得发皱。小脸儿圆似甜丝丝的糯米团子，奶声唤着“娘亲抱”时，杏眼能笑成两弯月牙儿。

而今这截雪颈仍如幼时般纤细，却再不肯仰头撒娇了。

“既嫌侯府朱门深锁，为娘便替你择条自在路。陇西陈氏虽从五品，却是你祖父手栽培的干净苗子。此后你一人纵马踏碎玉门关的雪还是醉卧钱塘江畔听潮，总归以天地为庐。这些我都成全了。”施锦玉语气放缓，倒也不是不行，彼此各退一步的办法。

“母亲早些安歇，女儿告退。”

施锦玉嘴角将将扬起的弧度骤然凝住。眼前人始终挂着这般笑容，如同描摹千遍的工笔仕女图，眉目温驯却不见鲜活气。恍惚间江愿椿的面容竟似浸了水的墨迹，徒留张描金绘彩的精致人皮面具。

许是病根未除尽，少女面色较常人更显苍白，纤薄身量裹在衣衫中，眉间凝着化不开的忧愁，倒像朵注定凋谢的花。

施锦玉心口愈发窒闷，声线却放得更柔：“我们小阿椿出落得这般水灵，娘看着欢喜。只是这些年......未能亲眼见你绾发及笄，终究是......

“母亲慎言。”江愿椿猝然截断话头，唇角仍噙着笑，“女儿自小养在深闺，双亲教养之恩没齿难忘。”

江愿椿的顽固不灵，让施锦玉终于升起难以宣泄的怒火，她启唇反讽道：“既如此又以多年不在陵安为借口？”

“江府后宅然于女儿而言俱是笼，囚与方寸之间。这话女儿说得，母亲却该慎之重之。”

“好个樊笼！”囚字如利刃剜进施锦玉心口，她怒极反笑：“收起你这副虚情假意的做派，你我就把话挑明了说。既然你铁了心要割袍断义，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行我的阳关道！从今往后你与江家再无瓜葛，江府一百二十八口离了谁活不下去！你父亲江淮官拜工部尚书，又是圣上钦封的润国公，食邑三千户，便是躺着也能保你一世荣华，何须处心积虑攀附他人！”

蜡烛爆出灯花，映得江愿椿眉眼清冷，面色惨白。她始终端坐直到施锦玉胸中郁气散尽，淡声陈述事实。

“小妹呢？母亲可曾为小妹思量过半分？”少女的尾音染着霜色，“您敢剖白小妹降世的因果么？至少女儿耻于启齿。女儿倒不如传闻中般从未踏出江府半步。”江愿椿站起身子深深一揖，“夜已深了，女儿告退，望母亲保重贵体。”

“娘亲，阿椿能当话本里的女侠吗？”

“家里不好么？有祖母疼你，爹爹护你，娘亲日日给你梳发髻。”

“好极啦！可祖父说阿椿总要出阁的，到时候要困在四方天井里，会找不到阿爹阿娘，只能数檐角燕子的翎毛。”小姑娘攥着桃红汗巾子，“阿椿想看看外面的山是不是比天高，瞧瞧河水是不是同镜一样。”

昔年软语化作淬毒的银针，细细密密扎进太阳穴。施锦玉抚过账册上凹凸的墨痕，指甲盖泛起青白，将那页撕下从此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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