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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黎成毅最后的联系只剩下姜母住院钱的还款。最初的离开带来的紧张感和肾上腺素早已褪去,姜柳芍的生活慢慢沉入一种低温的常态。她每周都在固定的时间打开手机,机械性地盯着屏幕上的数字,那些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远没有达到她期望的数目。她一次次算着,即使每次得出的结果都没有任何区别,看着这些数字,她甚至会有那么偶尔几次忍不住想,反正黎成毅从来没有追究过,为什么不干脆忘了这件事?但这个念头每次都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理智压回心底。
钱的数目她算过无数次,每次得出的结论都和她的预期几乎没有差别,记在心里的每个细节都一丝不差,却和她所期望的完全相反。她反复核对着银行账户的余额,每天的支出,她精打细算,甚至连买菜的钱也要在脑海里过一遍。这是一项艰巨但是熟悉的任务,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不过是和离开自己生活了18年的小镇一样的事情罢了——她有些时候盯着手机里计算器的数字发呆,回过神来的时候会这么安慰自己:会过去的,会熬过去的,总有一天这些事情都不会存在。某些她却对“熬“这个字的概念感到模糊:曾经在母亲身边的记忆变得模糊,那些令人作呕的琐碎小事混杂着小镇里特有的烧焦的糊味也真的远离了她(姜柳芍总觉得自己始终记得那个小镇的琐事:厨房里不消散的油烟,胡乱堆迭的家具,窄小的屋子里堆满了母亲曾拾回来的旧物,空气中总是有种混杂的、难以清理的灰尘味,只是当她如今真的努力回忆起这些画面的时候,留在脑子里的只有抽象的词句,之后才是根据这些词句生成的完全不合逻辑的画面)。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冰冷,潮湿,刺入骨头的霉味。奇怪的是,那些熟悉的机械性的记忆已经刻入骨髓,她几乎习惯于这样的生活,甚至有一种安心的冷静。
“我从没要求过你还钱。“黎成毅会这么想——这是姜柳芍的推测。她预测过自己讲钱款打过去的回应,就算他的确收下了也并没有任何字面上的回复,就像石沉大海那样,无论是面对面或者又是线上的回应都会归于平静,他们继续现在这样互不打扰的生活,黎成毅也大概率会在心里嘟囔那么一句,然后把她继续看成一个自讨苦吃的幼稚小女孩。
事实上,这种“幼稚”的印象很早便从黎成毅的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难以用抽象词汇准确描述的感情。姜柳芍对此并不心知肚明,她曾把自己放在黎成毅的位置去观察自己的行为,她想,就像是自己望着小镇里为了一两块糖而大哭大闹的小朋友,对于她来说这只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但是对于那些并未长大的孩子们来说,这便是迄今为止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择。那个下午,她请了假,瞒着他悄悄退掉了酒店的房间,临时租了辆车,匆匆将她的东西搬出。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无比小心翼翼,生怕被他察觉,但她心底清楚,自己的行为毫无疑问地会暴露无遗。一天之内,从酒店搬到简陋的出租屋,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让她不得不反复收拾,几次才把行李搬完。
她的离开都像此地无银叁百两。当她在前台办理退房手续时,她注意到前台人员投来的略带狐疑的目光,她知道,他们大概已经在心里猜测她的去向。当天晚上或者第二天早上,黎成毅就会知道,或者在她退房的那一刻前台就已经和他通了电话。酒店毕竟也是黎家的产业,再加上几乎每隔几天他都会到前台来一趟,她不知道前台是否受了什么委托,但是故意隐藏自己的行径在如今并不算是一件毫无破绽的事情。
“找到房子了?”那天晚上,这通电话便如期而至,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的对话,黎成毅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冷静而平淡。
“对,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姜柳芍握着手机的手微微用力,指尖有些发白。她轻轻点了点头,才意识到对方看不到,“酒店的钱款我会和我妈妈看病的钱款一起还给你,还需要一点时间。”
电话那端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似乎连背景的呼吸声都变得微不可闻。她能想象黎成毅站在他惯常的地方,或许是办公室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冷峻地看向窗外,或者只是盯着某个不知名的点出神。然后她才发现自己对他的办公室毫无印象,实际上她的确也从未拜访过他的公司,甚至连他的办公桌摆放在哪个角落都无从得知。
“你知道的。”同一种语气开了头,剩下的话语姜柳芍几乎能够推测出来,无非就是一种意思的几种话术的排列组合,那些习惯了的关切措辞、理所当然的帮助,像是早已准备好的对白,铺陈出“我可以帮上忙”以及“你不需要这么辛苦”之类的话语,或许也会好意地把这句话变成一个疑问句:“需要我帮忙吗?”。
可是这一次,电话里只有隐约的呼吸声,黎成毅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是一片寂静,这些话被实践证明过无数遍的话语他们都心知肚明,他会有何种想法,她又会有何种感受,丝毫不会因为这一两句的点名而变得简单明了,继续累赘地重复只是一场毫无必要的徒劳。
这些话若是说出口,也不过是又一次无用的演练。他们明白,再多的话语也无法改变现状,延续下去不过是冗长的消耗,如同被时间打磨过的边角,光滑无痕,却早已失去了原初的意义。这种明白是那样的彻底,彻底到他们都不需要再提起,却也因此更加无从放下。
空气剩下吸气呼气的交替——吸气,呼气——平稳而克制,耳边传来的微弱气息有节奏地浮动,混进自己的呼吸里。当一只耳朵紧贴在听筒上,身体内部的发声就变的清晰,像是一只瘙痒的羽毛,挑逗着敏感的神经。隔着这片看不见的静默,手机微微发烫,她的手指尖开始发麻,小臂轻微酸胀起来,屏幕亮起的光透过缝隙映在掌心,映出隐隐的阴影。也许是耳朵太过贴近听筒,手机微微的振动在手指间传开,连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热意,贴近的肌肤有了轻微的灼感。
电话里,黎成毅的呼吸声始终规律、均匀,节奏稳定,如同一条看不见的线,拉长,牵着她的注意力从耳膜到心口,无形的重量从掌心渗透出来,似乎要侵入到骨缝里,沿着手腕的弯曲向身体内部推进。呼吸声传到耳边,贴着耳廓传来的轻微温度,沿着神经缓缓攀升,停留在脖颈,贴着听筒的耳朵有些发烫,那细微的热度沉积在耳廓内,像是要渗入血液,缓缓流入心脏。她没有移动,手臂悬着的僵硬慢慢地延展开去,微微的麻痹感从手指向上蔓延,沿着小臂、肩胛,攀附至脖颈。
姜柳芍觉得手脚都发麻,她踉跄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窗外的冷风带着微微的湿气扑在她的脸上。那一瞬间,她的肌肤像是被敲击一样,冷得隐隐发痛。她将手机放下面低头盯着手里的手机,屏幕的微光冷冷地照在掌心,把手指的阴影拉长,投在她的手腕上,像是一道无形的锁链,她盯着手中的屏幕,看得久了,眼睛开始发酸,视线里的光晕一点点扩大,将那个红色按钮笼罩在中心。拇指几次触碰到边缘,却始终没有按下去。微弱的振动从指尖传来,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手指稍稍用力,屏幕上的数字晃动了一下,冷光刺在她的眼里,生出一点湿意。
就在这时,她听见电话听筒里传来微小的说话声,姜柳芍几乎无法辨清他说了什么,当她再次将听筒放到耳边的时候,对面的回应又只是剩下了沉默。她闭上眼睛,寂静混着冷意压向她,眼前的手机屏幕光影微微闪动,映在脸上,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唯一的暖光——来自于手里发烫的手机——她的拇指微微一颤,差一点便按下了屏幕上的红色按钮,越是接近的时候她心里便越紧张,似乎这是一张离别的,带着粗粝颗粒的砂纸。可就在那一刻,黎成毅的声音低低传来,打破了这深深的沉默。
“对不起,那天没能照顾好你的感受。”他的声音淡淡的,带着一丝近乎无力的自省,像是权衡之后勉强拼凑出的解释,“有些事情……我确实考虑得不够周全。”
黎成毅那端的声音轻微起伏着,依旧带着那种惯常的平淡,甚至带着些遥远的隔膜。姜柳芍闭了闭眼,觉得呼吸在胸腔中滞了一瞬,仿佛要在什么细小的瞬间扎进心底。这不是最重要的。姜柳芍想,这句话将她打醒,变成石子被投进水中,沉默泛起的涟漪将她从混沌中轻轻拽回现实。姜柳芍垂下视线,凝视着自己另一只手微微颤抖的指尖,想象着自己按下那颗代表着通话结束的按钮,那微小的刺痛提醒着她这所有的真实。她沉默着,手心还包裹着手机背面发烫的温度,而黎成毅的道歉似乎反倒让那点温度褪去了些许。
“黎成毅,”她轻声开口,每一个字都被她控制得恰到好处,没有多余的音节,“你也明白的。”她的语气轻得几乎无声,尾音像被风轻轻吹散。话筒里微微一滞,接着那端传来他无声的呼吸声,浅浅浮在空气里。她知道他听见了,也知道他明白这话里的某些未明之意。
“我现在才想清楚为什么一切都那么奇怪,”她停顿片刻,
“所有的事情,都不必解释。从一开始,我便对你心存感激,无论是帮我介绍工作还是小费,又或者后来你帮我解决我母亲的医药费。”
姜柳芍的语气淡得几乎融进空气,她的话尾音轻轻收敛,随即陷入长久的沉默。这份感激,她几乎无数次地在面上和行动上表明过,那些或多或少的帮助,她也并非毫不动容,否则对于黎成毅的心动就只能算得上是莫名其妙,毫无来头。只是,这份情意到底算什么,倘若这样简单的情绪从未变味,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好心人,一个过于闲情逸致的富家大少爷随手对于底层少女的救助,若或者仅仅只停留在一种带着拯救意味的神圣使命上,无论是否带有黎钦的影子,她早会在酒吧的那一晚里将所有放下。
然而可怕的是,事实并非如此。她在心里无数次构建过自己和黎成毅之间的关系,一个起点明确的“帮助者”和“被帮助者”的关系,但在这个简单的关系背后,她自愿地,也被迫地接受了着明面上暗藏的太多模糊不清的情绪。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把那些混乱的思绪按捺下去。
听筒里,黎成毅的呼吸声起伏,随后却隐隐透出几分急促,随即又被生生压抑下去,努力维持着那一贯的平静。姜柳芍听着这些声音,不知为何竟能从中听出一丝细微的波动,几乎无法察觉,却又在寂静中愈加清晰,隔着这根冷冰冰的信号线,感受到了一丝本该被遮掩的情绪。
“但是我不是黎钦,不需要你的怜悯。”姜柳芍顿了顿,然后又想到了什么,“还有,黎钦也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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